赵桓继续道,语气愈发感慨:“直至靖康元年,金虏南下,社稷危如累卵,满朝朱紫或束手,或欲南逃!唯兄台!以一文臣之身,挺身而出,挽狂澜于既倒!沧澜舸血战,孤身入敌营… … 那般胆识担当,朕… … 至今思之,犹感惭愧。” 他顿了顿,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,“及至后来,兄推行新政,虽手段酷烈,然《四海论》中之深意,‘天下为公’、‘民为邦本’… … 朕虽仍有疑虑,却亦不得不承认,其心至公,其志至伟!”
他长长叹了口气,仿佛耗尽了力气,目光变得锐利而直接,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困惑:“秦王兄,朕今日只想问一句真心话。自古帝王,诛杀功臣者众,然我大宋自太祖皇帝起,便立下‘不杀士大夫’之誓,朕虽不肖,亦从未动过鸟尽弓藏之念!为何… … 为何历朝历代皆是君权神授,代天牧民,到了朕这里,兄却非要… … 非要行这‘君主立宪’,分朕之权,限朕之柄?朕… … 究竟做错了什么,竟让兄觉得,朕… … 不配独掌这江山?”
这一问,石破天惊!将所有伪装、所有试探、所有迂回,彻底撕开!赵桓死死盯着陈太初,苍白的脸上因激动而泛起潮红,眼中充满了不甘、委屈与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惧。
陈太初迎着他的目光,沉默良久。窗外,龙舟竞渡的欢呼达到高潮,鼓声如雷。他缓缓放下茶杯,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力量,轻声反问:
“陛下通读史籍,尤精《资治通鉴》,可知… … 华夏数千载,可有一姓王朝,国祚延续超过三百年否?”
赵桓一怔,眉头紧锁,脑中飞速掠过历代纪年。
陈太初不待他回答,继续道:“强汉四百年,实则中间王莽篡位,光武中兴,刘秀与西汉末帝,早已出了五服,不过是借‘汉’之名号罢了。盛唐二百八十九载,便轰然崩塌。三百年,仿佛一道天堑,无人可越。陛下可知,为何?”
他的目光变得深邃,仿佛能洞穿历史烟云:“非因天灾,非尽外患,根子在于… … 王朝兴衰,过于系于一人之明暗!明君在位,则天下晏然;昏君临朝,则社稷倾危。一家一姓之私欲,如何能承载亿兆生民之公器?权力无限,则腐化必至,积重难返,终有土崩瓦解之日!周而复始,百姓何辜?总在兴亡之间,血流成河!”
他站起身,走到窗前,指着外面欢腾的人群,声音陡然提高,带着一种悲悯与决绝:“陛下!臣非欲夺陛下之权,实欲为这大宋江山,寻一条能跳出这三百年周期律的活路!臣不欲学太祖黄袍加身,非臣清高,而是臣深知,即便坐上那位置,也不过是重复旧路,终将被新的循环碾碎!臣要的,是创立一套不因一人明暗而动摇的法度,让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,让我朝能真正‘先天下之忧而忧,后天下之乐而乐’的风骨,化为稳固的国本!如此,或可望千秋万代,让这汴河之水,永润华夏之土!”
一番话,如黄钟大吕,在丽景台中回荡,盖过了窗外的喧嚣。赵桓如遭雷击,怔在榻上,脸色变幻不定。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问题,一直纠结于个人权柄得失,却未曾想,对方的目光,已投向了千百年后!
君主立宪是限制陛下在得意忘形之时无限膨胀的欲望,不是要夺权......
窗外,一条龙舟率先冲过终点,两岸爆发出震天的欢呼,声浪直冲云霄。
阁内,一片死寂。
唯有陈太初的话语,如同惊雷,在病弱的皇帝心中,炸开了一片…全新的、却也是无比艰难的…天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