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、雁荡山:雾是山的纱,峰是天的笔
往北走,雁荡山从雾里钻出来。不像黄山的奇松怪石带着仙气,雁荡山的峰峦总缠着雾,像刚从海里捞出来的,湿漉漉的,连岩石的纹路里都渗着水汽。凌晨的大龙湫瀑布还藏在雾里,只听见水声从云端滚下来,像千军万马在赶路,等雾一散,银练似的水流便砸进潭里,溅起的水珠在朝阳里化成彩虹,恍惚间以为是仙女遗落的绸缎。
导游说,雁荡山是“一步一景,一景一诗”。灵峰的合掌峰在月光下会变成相拥的情侣,男峰挺拔如脊梁,女峰温婉似眉眼,连岩缝里的野草都像披散的发丝;剪刀峰换个角度看,又成了威风的狗熊,正蹲在那里守护着满山的宝藏;小龙湫的悬崖上,栈道像条银蛇盘在岩壁上,走在上面,脚下是云雾翻涌,眼前是奇峰竞秀,恍惚间以为自己站在天的边缘,再往前一步就能摸到云的衣裳。
山脚下的农家菜馆飘出鱼香,老板娘端上一盘雁荡毛峰炒鸡蛋,茶叶的清香混着蛋香,竟比城里的山珍海味更勾人。“这茶叶是凌晨四点采的,带着露水的灵气,”她笑着说,“鸡蛋是后山老母鸡下的,每天追着虫子跑,蛋黄黄得像山里的太阳。”灶台边的柴火噼啪作响,锅里的鱼头豆腐汤咕嘟冒泡,白雾裹着香气从锅盖缝里钻出来,在窗玻璃上凝成水珠,顺着木框滑下来,像山在流眼泪——是幸福的那种。
我站在方洞栈道上,看雾从山谷里漫上来,把山峰雕成各种模样:有的像低头饮水的骆驼,驼峰上还沾着云的绒毛;有的像展翅欲飞的大雁,翅膀边缘镶着金边;有的像静坐参禅的僧人,连眉骨的弧度都透着慈悲。一位采药人背着竹篓从身边走过,篓子里的草药还带着泥土,他的草鞋沾满了露水,却走得稳稳当当。“这山有灵性,”他说,“你要是心浮气躁,准会迷路;你要是安安静静,它就会给你指路。”原来山水从不需要刻意解读,你放低姿态,它自会与你对话。
黄河的山是黄土堆成的,厚重得像历史书,每一粒尘埃里都藏着故事;雁荡山的峰是岩石削成的,灵动得像水墨画,每一道纹路里都藏着诗意。可当雾散时,阳光照在峰尖的那一刻,我忽然明白,山的沉默里藏着的,原是同一种磅礴——一个在黄土里扎根,一个在云雾里生长,都在用自息的方式,托举着人间的烟火。
四、富春江:江是大地的绸,帆是天空的蝶
再往北,富春江把天地连成一片。清晨的江面上浮着薄霜,像谁撒了一把碎银,渔翁划着乌篷船撒网,网一沉,便捞起半网晨光。两岸的山像被江水洗过,青得发脆,岸边的芦苇荡里,几只野鸭扑棱棱飞起,翅膀上还沾着露水,把朝阳的金光都抖落进江里。
“天下佳山水,古今推富春。”黄公望当年在这江边画《富春山居图》,一住就是四年。他一定是爱上了这里的晨昏:清晨的雾把江变成仙境,渔舟在雾里穿行,像游在云里;正午的阳光把水晒得暖洋洋,岸边的野花把影子投进水里,像给江披了件花衣裳;傍晚的夕阳把山染成胭脂色,连江水都变成了红酒,让人想舀一瓢尝尝;夜里的渔火把江面缀成星子的倒影,渔夫的歌声顺着水流淌,能飘到很远的地方。如今江面上的游船驶过,船尾的浪痕里,还能看见画里的笔触——淡墨的山,浓墨的树,留白的水,原来最美的画,从来都在天地间。
江边的古镇里,老裁缝在竹椅上晒太阳,手里的针线穿过蓝印花布,缝出江水的波纹。他的老花镜滑到鼻尖上,却不妨碍手指灵活地穿梭,布面上的靛蓝像富春江的水,留白处像江面上的云。“我们的布不追求鲜亮,”他说,“就求着像富春江的水——蓝得沉静,白得干净,穿在身上,像把江风揣在了怀里。”街角的酒坊飘出酒香,掌柜的正把新酿的米酒装进陶坛,坛口的布巾上绣着“富春”二字,酒液晃出坛沿,滴在青石板上,竟像给大地印了个酒红的印章。
我坐在江堤上,看夕阳把自己的影子投进水里,和远处的帆影叠在一起。一位老渔夫收网归来,网里的鱼蹦跳着,银闪闪的像一串会动的月光。他解开系在船头的酒葫芦,抿了一口,然后把最大的一条鱼扔进旁边的竹筐,笑着说:“给孙子熬汤喝,这江里的鱼养人,你看我这把老骨头,还能每天撑船呢。”他的皮肤黝黑,皱纹里嵌着阳光的颜色,笑起来时,眼角的纹路像富春江的支流,弯弯曲曲,却都通向温暖的地方。
黄河的帆是木桨划出来的,带着闯滩的豪迈,像汉子们扯开的嗓子;富春江的帆是风推出来的,带着顺流的悠然,像姑娘们哼着的小调。可当最后一缕阳光沉入江面,渔火一盏盏亮起时,我忽然懂得,江水载着的,原是同一种向往——一个在惊涛里寻路,一个在碧波里写诗,最终都驶向“安宁”的彼岸。
离开浙江那天,我又想起题记里的“黄河之子”。或许,黄河的雄浑与浙江的温婉,从来都不是对立的。就像黄河的浪涛里藏着对土地的赤诚,浙江的山水里也藏着对生活的深情;就像黄河之子带着黄土的厚重走向远方,浙江的风景也用它的灵秀,为每一个过客铺开一轴诗意的画卷。
这里的水不是静止的,是流动的诗,每一朵浪花都在吟唱;这里的山不是沉默的,是站立的画,每一块岩石都在诉说;这里的人不是忙碌的,是诗画里的留白,每一个笑容都在点睛。当我把浙江的风景装进记忆,忽然发现,黄河的咆哮与江南的低吟,早已在血脉里融成了同一种旋律——那是大地写给岁月的歌,是山水写给人间的诗。
而我们,都是这诗里的一个字,画里的一抹色,在风景里生长,也把自己活成了风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