函大文学系的爱,一辈子的珍藏。
——题记
雨丝斜斜掠过浙江师范大学的香樟树梢,把青砖教学楼的墙皮洇出深浅不一的水痕。我握着录音笔站在走廊尽头,看玻璃上自己的影子和窗外的雨幕重叠——再过十分钟,要采访的文学院李教授就该到了。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笔帽,忽然被风卷来的桂花香勾了神,恍惚间,那香气里竟混进了三十年前的油墨味,带着纸张的粗糙感,一点点漫过记忆的堤岸。
“老师,您是在等李教授吗?”穿校服的学生干部抱着一摞作业本经过,怯生生地问。我点头笑笑,目光却还粘在窗台上那盆绿萝上。叶片上的水珠滚下来,像极了当年丁莉莉趴在宿舍床头,给《蓓草报》写编者案时,笔尖滴在稿纸上的墨渍。那时她总爱用钢笔尖敲着我的手背说:“写东西要惜墨,你看这滴墨,本可以多写两个字呢。”
三十年前的函大文学系,藏在城郊一座废弃的中学里。教学楼的墙皮掉了大半,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块,像老人皲裂的皮肤。我们的宿舍是间旧仓库改的,八张铁架床挤在逼仄的空间里,唯一的“书桌”是用四块红砖架起的木板,板面上还留着上世纪的粉笔字:“向雷锋同志学习”。我和丁莉莉的床铺挨着,她的枕头边总堆着半本《唐诗宋词选》,书页被翻得卷了边,空白处写满密密麻麻的批注,有几句是用铅笔写的,已经淡得快要看不清,倒像是时光故意留下的谜语。
丁莉莉是从县城来的,第一次见面时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,辫子上绑着红色的塑料绳,见人就脸红。她的行李只有一个帆布包,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裳,就是一沓用麻线捆着的笔记本。后来才知道,那些本子里抄满了她从县图书馆借的书,从《红楼梦》到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,字迹娟秀得像初春抽芽的柳丝,连标点符号都写得格外认真。
“你这首诗,”她第一次看我的习作时,手指在“月亮挂在烟囱上”那句下面划了道波浪线,“烟囱是直的,月亮是圆的,放在一起像不像娘蒸的白面馒头?”我被她逗得笑出了声,却也忽然觉得,那些被老师批评“不够深刻”的句子,原来藏着这样鲜活的意思。那时我们都穷,买稿纸要数着格子算,她就把家里寄来的挂历背面裁成小方块,用蓝黑墨水一笔一划抄录投稿地址,说这样“既不浪费,又能练字”。有次我发高烧,她半夜跑出去找校医,回来时裤脚沾满了泥,手里却还攥着半块水果糖,说是路过小卖部时,用这个月的菜票换的。
“咱们办份手抄报吧?”某个晚自习后的冬夜,我们蹲在宿舍楼下的煤堆旁,呵着白气商量。北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,她裹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军大衣,鼻尖冻得通红,忽然拍手说:“叫《蓓草》吧,咱们这些在函大读书的,不就像墙角偷偷长的草芽子?没人大惊小怪,可自己知道在使劲往上冒呢。”我望着她眼里跳动的光,忽然觉得那光比煤炉里的火星还要暖,连忙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烟盒,撕开背面当草稿纸,她抢过我的铅笔,一笔一划写下“《蓓草报》创刊计划”,字迹被冻得有些发颤,却透着股不肯服软的劲儿。
第一期《蓓草报》是在食堂的案板上拼出来的。那时食堂下午五点就收摊,我们得等大师傅锁门前溜进去,借着昏黄的灯泡赶工。丁莉莉负责插画,她的画稿上,迎春花能看出用了三种不同颜色的蜡笔——都是从隔壁小学的孩子那里讨来的,粉色的笔芯已经短得捏不住,她就用橡皮缠着继续画。我写的创刊词被她改得只剩三行,最后那句“让文字像草籽一样,落在任何地方都能生根”,是她蘸着米汤写在报头旁边的,说这样能让字迹更牢些。
那天食堂大师傅来锁门,举着马灯照我们满手的油墨,骂了句“疯丫头”,却转身从蒸笼里摸出两个热馒头塞给我们。丁莉莉咬着馒头,墨水沾在嘴角也没察觉,只顾着数报纸的版数:“第一版发诗歌,第二版放散文,第三版留着登读者来信……”蒸汽在她睫毛上凝成水珠,像落了层细雪,我忽然觉得,这简陋的食堂案板上,正生长着比任何课本都珍贵的东西。
报纸印出来那天,我们抱着一摞纸在校园里转悠,心里既紧张又骄傲。有个头发花白的老教师接过报纸,戴着老花镜读了半天,说:“这‘蒲公英是天空的邮差’写得好,比我教过的那些学生有灵气。”丁莉莉的脸一下子红了,拉着我就跑,跑到操场边的杨树下才停下,两个人抱着笑作一团,树叶子落了满身也没在意。后来才知道,那位老教师是退休的中文系教授,后来每期都给《蓓草报》写稿,笔名就叫“老草”。
《蓓草报》渐渐有了固定的读者。每周三下午,宿舍门口总会排起长队,有工厂里的夜班工人,下班来不及换工装就跑过来;有街道上的退休教师,拄着拐杖来要报纸,说要带给住院的老伴儿看;还有个修自行车的大爷,每期都来要两份,说一份自己看,一份寄给在外地读大学的儿子,“让他知道,家里也有懂文学的人”。
丁莉莉每次整理来稿,都会把那些用铅笔写在烟盒背面、药盒内侧的诗稿抚平,用红笔仔细圈出押韵的句子,再端端正正誊抄到稿纸上。有次她拿着一张揉得不成样的稿纸,眼睛亮晶晶地说:“你看这句‘机床在月光下打盹’,多妙啊,比咱们在课堂上学的比喻鲜活多了。”我望着她专注的侧脸,忽然明白,所谓文学,从来不是书本里的铅字,而是藏在烟火气里的心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