美好的夜晚总是过得飞快,转眼就到了必须拿出化学符号的时刻——
之前用“氢氧氢”解释水的构成还能应付,可越往后讲分子结构、元素组合,光靠文字描述就越发绕嘴。
徐琳达握着笔的手悬在纸上,眉头拧成了小疙瘩,刚记完“碳氢氧”的组合,转眼又要区分“氢二氧一”和“氢二氧二”,嘴里念念有词地重复,指尖却在纸边无意识地蹭着,显然是被这绕来绕去的表述缠得没了头绪。
朱有建瞧着她这副模样,刚想开口宽慰,却见徐琳达忽然停了笔,低头在纸上写起了拉丁文。
她的笔锋格外好看,圆润的字母带着恰到好处的力道,连“a”的小弯钩、“s”的弧度都透着章法,像是精心雕琢过的小玩意儿。
听见朱有建的轻笑声,她抬头扬了扬纸:
“祖父教的,说字母要写得端正,才配得上里头的学问。”
这话倒勾起了旧事。
徐琳达幼时最黏徐光启,常穿着小小的襦裙,踮着脚扒着书桌边,非要坐在爷爷腿上。
徐光启也纵容她,粗粝的大手握着她的小手,一笔一画教写拉丁文,连下笔时手腕该用几分力、字母间要留多少空隙都细细纠正。
有时写得久了,徐琳达的小手发酸,便把笔一丢,缠着爷爷讲西方的新鲜事,徐光启便放下书籍,从袖袋里摸出颗糖塞给她,慢悠悠讲起“坤与是圆的”“铁能炼成更硬的钢”。
徐光启这辈子,最疼的就是这个小孙女。
家里三个儿子,没一个对工技、西学上心,要么埋头读圣贤书考科举,要么忙着打理家业;
两个孙子、两个孙女也都循着老路走,唯有徐琳达,自小就睁着圆溜溜的眼睛,追着他问东问西。
春日里,书房窗棂爬满紫藤花,徐光启教她读拉丁文《圣经》,她读得磕磕绊绊,却会突然指着“sol”(太阳)问“为什么太阳总在东边升”;
夏日的庭院里,徐光启摆上杠杆,演示如何用小力撬动重物,她蹲在旁边,把石头换着位置试,非要找出“最省力的法子”;
秋日里,他带她去城郊的铁匠铺,看工匠冶铁,她竟能记住火候的颜色,回来后在纸上画满铁水流动的模样;
冬日里,祖孙俩围炉而坐,徐光启讲西方算术,她捧着算盘,算得比爷爷还快些。
徐琳达也争气,八岁就能流畅读懂拉丁文的西学着作,十岁时读《农政全书》的手稿,还能指出爷爷某处记载的农具用法有误;
十二岁那年,更是凭着西学理论,挑出了徐光启手稿里一处算术疏漏。
徐光启拿着改过来的稿子,对着老友慨叹:
“我徐家的西学,总算有了传人!”
可夜里对着孤灯,他又忍不住叹气——
自己已是大明西学泰斗,可小孙女的问题越来越深,从“光为什么走直线”到“星星是不是也会动”,好些问题他都答不上来。
他总怕自己走后,这孩子满肚子的好奇,再没人能替她解惑。
按原有的轨迹,徐琳达的余生本该耗在整理手稿里。
徐光启去世后,她把爷爷散落的西学笔记、工技图纸一一找出来,铺在书房的大桌上,白天誊抄,夜里核对,连一个模糊的符号都不肯放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