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,停了。
铅灰色的天穹下,蓟城像一具被开膛破肚的巨兽尸体,静静地躺在被鲜血与泥泞染成暗褐色的雪原上。
死寂。
城门之外,是死一般的寂静。
数万秦军士卒,组成一个个黑色的钢铁方阵,沉默地伫立着。
他们手中的戈矛如林,玄色的甲胄在惨白的天光下,反射着冰冷的、不带一丝感情的光。
那股由数十万人的杀气、死气、铁血之气汇聚而成的威压,如同一座无形的山脉,死死压在每一个降卒的心头。
庆秦跪在雪地里。
他身后,是近万名残存的燕军士卒。
他们扔掉了兵器,卸下了铠甲,像一群被拔光了牙齿与利爪的野兽,垂着头,在刺骨的寒风中,瑟瑟发抖。
庆秦的身体,早已冻得僵硬。
但他跪得笔直。
他抬着头,目光穿过那一片黑色的钢铁森林,试图寻找那个主宰着他们所有人命运的身影。
他没有看到帅旗,也没有看到华盖。
秦军的阵列,就那样沉默着,像一片亘古不变的冰川。
时间,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,一点一点流逝。
每一息,对于跪在地上的燕军降卒而言,都是一场酷刑。
终于。
那片黑色的钢铁森林,分开了一道缝隙。
一个人,缓步走了出来。
他没有穿戴那威风凛凛的帅盔,也没有披挂那繁复华丽的将甲。
只是一身最普通的秦军玄甲,甚至没有佩戴武器。
他很年轻,面容俊美得不像一个身经百战的统帅,那双黑色的眼眸,深邃得如同寒潭,平静地注视着跪在雪地里的数万降卒。
那眼神,没有怜悯,没有嘲弄,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,胜利者的喜悦。
只有漠然。
一种视万物为刍狗的,神祇般的漠然。
庆秦的心脏,猛地一缩。
他知道,这个人,就是魏哲。
那个在一个月之内,踏碎了他所有骄傲,碾碎了他所有希望的,魔鬼。
魏哲走到了降卒方阵之前,停下了脚步。
他没有说话。
只是静静地看着。
庆秦感觉,那道平静的目光,像两柄无形的利刃,刺穿了他的血肉,剖开了他的灵魂,将他内心深处所有的恐惧、不甘、悔恨,都看得一清二楚。
“罪将,庆秦……”
庆秦低下他高傲的头颅,声音沙哑,用尽全身的力气,叩首于地。
“率燕国残军,降。”
他身后的近万燕军,也随之叩首,额头,深深地埋入冰冷的雪泥之中。
“抬起头来。”
魏哲终于开口,声音平淡,听不出任何情绪。
庆秦身体一僵,缓缓抬起头。
“你,为何而降?”魏哲问。
庆秦嘴唇翕动,一时间,竟不知该如何回答。
为活命?为麾下将士?还是……为那早已破灭的,所谓国运?
就在他迟疑之际,他身后的人群中,忽然响起一声凄厉的嘶吼。
“我不降!”
一名满脸血污的燕军校尉,猛地从人群中站起,他那双赤红的眼睛,死死地瞪着魏哲,充满了刻骨的仇恨。
“魏哲!你这个屠夫!刽子手!”
“我全家上下,三十余口,尽数死于你手!我便是化作厉鬼,也绝不降你!”
他的嘶吼,划破了死寂,也点燃了部分降卒心中,最后一点血性。
“对!不降!”
“跟他拼了!”
然而,骚动,仅仅持续了一瞬。
魏哲甚至没有看那个校尉一眼。
他只是,轻轻地,抬了一下右手。
“噗!”
一支弩箭,不知从何处射来,快如闪电,精准地,从那名校尉张开的嘴巴里,贯入,从他的后脑,穿出。
带出一蓬滚烫的血花。
那名校尉的身体,猛地一僵,眼中的神采,迅速黯淡。
他直挺挺地,向后倒去,“砰”的一声,砸在雪地里。
再无声息。
整个世界,再次陷入死寂。
所有降卒的身体,都剧烈地颤抖起来,那刚刚升起的一丝勇气,瞬间被无尽的恐惧,彻底浇灭。
太快了。
太冷酷了。
杀人,对于他们而言,就像碾死一只蚂蚁,那样随意,那样理所当然。
魏哲的目光,这才缓缓移到那具尚有余温的尸体上。
他摇了摇头,像在看一件令人失望的残次品。
“聒噪。”
他收回目光,重新看向庆秦,重复道:“你,为何而降?”
庆秦的身体,抖如筛糠。
他终于明白,在眼前这个男人的面前,任何的谎言与矫饰,都没有任何意义。
他再次叩首,声音,带着一丝绝望的颤抖。
“为……活命。”
“很好。”魏哲的脸上,终于露出了一丝,像是笑容的表情。
“求生,是所有生灵的本能。这,并不可耻。”
他环视着那近万名,将头埋在雪里,不敢动弹的降卒,声音,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。
“寡人,不,我家侯爷,接受你们的投降。”
“从今日起,你们,不再是燕国的士兵,而是我大秦的,苦役。”
“你们将为我大秦,修路,筑城,开矿,直到你们死去,或是,用你们的汗水,赎清你们的罪孽。”
“这,就是寡人,不,我家侯爷,给你们的,善待。”
这番话,不带一丝温度。
却让那些绝望的降卒,心中,生出了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。
能活着,就好。
哪怕是做牛做马,也比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,要好。
然而,庆秦的心,却沉入了无底的深渊。
他可以接受战死,可以接受被俘。
但他无法接受,自己,和自己麾下这些曾经的燕国勇士,沦为敌国的奴隶,苟延残喘,毫无尊严地,活下去。
他缓缓地,直起了身。
他看着魏哲,那张沾满血污的脸上,忽然露出了一抹,惨然而决绝的笑容。
“多谢,武安侯。”
他的声音,恢复了平静。
“庆秦,生是燕人,死,亦是燕鬼。”
“今日降你,只为麾下这万名兄弟,求一条活路。”
“如今,侯爷金口已开,庆秦,再无牵挂。”
他顿了顿,一字一句,如同泣血。
“这残躯,便还给我大燕的,列祖列宗了!”
话音未落。
他猛地从战靴中,抽出一柄早已准备好的,淬毒的匕首,毫不犹豫地,狠狠刺向自己的心脏!
他要用自己的死,来捍卫自己作为一名燕国将军,最后的尊严!
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,惊呆了。
章邯等人,正要上前阻止。
魏哲,却只是静静地看着,脸上,没有任何表情。
就在那淬毒的匕首,即将刺入庆秦胸膛的,千钧一发之际。
魏哲的右手食指,微不可察地,轻轻一弹。
“嗡!”
一道肉眼几乎无法看见的,细如牛毛的真气,如同一道无形的闪电,瞬间划破空气,精准地,击中了庆秦握刀的手腕。
庆秦只觉得手腕一麻,一股钻心的剧痛传来,手中的匕首,再也握持不住。
然而,那匕首已经离体,去势不减,依旧刺向他的心脏!
但,就在那道真气击中他手腕的同一时间,另一股更加诡异的力道,顺着他的手臂,闪电般窜入他的体内,封锁了他周身数处大穴。
庆秦的身体,猛地一僵。
他眼睁睁地看着那柄匕首,以一种极其缓慢,却又无法阻止的速度,刺入了自己的胸膛。
“噗。”
一声轻响。
匕首入肉,不深。
但那乌黑的毒素,已经顺着伤口,开始蔓延。
庆秦的脸上,露出一抹解脱的笑容。
他的身体,软软地,倒了下去。
生机,迅速断绝。
魏哲看着那具“尸体”,嘴角,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。
他缓缓走到庆秦的“尸体”旁,蹲下身,用所有人都听得到的声音,平静地说道:
“倒是个有骨气的。”
“只可惜,你的忠诚,一文不值。”
他站起身,对着身后的章邯,吩咐道。
“此人,也算一条好汉。”
“传令下去,找一口上好的棺木,将他,厚葬了。”
章邯心中一凛,他听出了魏哲话语中,那“厚葬”二字,别有深意。
他立刻躬身领命。
“喏!”
两名亲卫上前,将庆秦那具尚有余温的“尸体”,抬了下去。
魏哲的目光,再次扫过那群噤若寒蝉的降卒,声音,恢复了冰冷。
“章邯。”
“末将在!”
“将这些人,尽数收编,打散,分入各营,严加看管。”
“让他们,立刻开始清理战场,修补城墙。”
“三日之内,我要这蓟城,恢复秩序。”
“喏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