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雨落于南疆,无声无息。
雨水不是从天而降,而是自地底升腾的雾气凝结成珠,如泪滴般坠下。每一滴都映着一点微光,像是谁在深渊之下点燃了最后一盏灯。荒庙早已崩塌,只剩半截断墙立在泥泞中,墙根处却开出一朵白花,花瓣纤薄如纸,蕊心泛着淡淡的蓝。
那是往生花??只有将死之人或守墓之魂才能看见的彼岸之花。
晓月站在花前,已不知站了多久。他的灰袍不再崭新,边缘磨损,袖口染着不知多少冤魂留下的血痕与泪渍。他不避雨,也不御寒,只是静静望着那朵花,仿佛它便是整个世界的重量所在。
三年了。
自从接过守心契、成为第七守墓人以来,他走遍九州四海,踏过千山万水。他曾在北漠冰原为一城百姓镇压心魔瘟疫,以自身精血画符七日;也曾在东海孤岛超度十万沉船亡灵,魂游冥河三昼夜;更曾在西陲古国阻止一场由执念引发的“伪神降世”,亲手焚毁了那座用万人骸骨堆砌的神庙。
每一次行动,都不留名,不传道,不做记述。他像一阵风,掠过人间苦难,拂去怨气,却不曾停下脚步。紫云宫再无他的消息,弟子们只知“师叔云游未归”;江湖上偶有传闻,说某地来了个沉默寡言的灰袍僧,做了好事便悄然离去,但没人相信这与昔日那位冷峻凌厉的晓月是同一人。
他知道,自己正在一点点消失。
不是肉身的消亡,而是存在的淡化。每当他使用守心契之力,灵魂就会被抽取一丝温热,化作封印的养分。他曾梦见自己的名字从《紫云宗谱》中缓缓褪去,连画像也变成一片空白;也曾听见风里传来玄漪的声音:“你越来越轻了,轻得快抓不住这片天地。”
可他不能停。
因为只要世间仍有不甘、仇恨、绝望滋生,血影的残念就会悄然复苏。它不再试图冲破封印,而是潜伏在人心最暗处,借由一个个“愿以恶制恶”的修行者重生??那些自诩正义却滥杀无辜的剑修,那些打着除魔旗号实则满足私欲的门派,那些因亲人被害而走上复仇之路最终堕入魔道的凡人……他们每一个人,都是血影的新容器。
所以晓月必须行走。
所以他必须成为一道看不见的堤坝,挡在光明与疯狂之间。
那一夜,他在梦中又见到了百骸道人。
不是幻象,也不是心魔,而是真实的记忆回溯。那个曾被正道围剿、活活烧死在祭坛上的男人,临终前没有咒骂,没有哀嚎,只是盯着他说了一句:“你也会变成我。”
如今他懂了。
百骸道人并非天生邪恶,而是被逼至绝境后,选择了以恨报恨的方式守护最后一点尊严。他屠城,是因为他认为这个世界早已不值得救;他炼尸,是因为他想让所有枉死者都有一个归宿;他挑战七大禁地,不是为了复活血影,而是为了证明??**哪怕是最肮脏的手,也能捧起一盏灯**。
就像现在的晓月。
他也曾怀疑过这条路的意义。他曾问自己:若无人知晓我的牺牲,若一切努力终将被时间抹平,我又为何要坚持?
直到那一日,他在南方小镇遇见一个孩子。
那是个七八岁的男孩,父母死于妖乱,独自躲在废屋角落啃着发霉的饼。晓月路过时停下,递给他一块干净的干粮和一瓶清水。孩子抬头看他,眼睛里没有恐惧,也没有感激,只有一片死寂般的空洞。
“你为什么要帮我?”孩子问。
晓月沉默片刻,答:“因为我记得,我也曾是个没人管的孩子。”
孩子忽然笑了,笑得极轻,极冷:“那你一定很恨吧?”
晓月摇头:“我曾经恨过。但现在我不恨了。我只是……不想让更多人变成我们这样。”
孩子盯着他看了很久,忽然说:“你会死吗?”
“会。”他说,“而且很快。”
“那你死后,还会有人继续帮你做的事吗?”
晓月望向远方,轻声道:“我不知道。但我相信,只要还有一个人愿意伸手,光就不会彻底熄灭。”
第二天清晨,孩子不见了。只在屋檐下留下一张用炭笔画的图:一个灰袍人背着一口棺材,走在开满白花的路上,身后跟着无数模糊的身影,有的哭泣,有的微笑,有的合掌叩拜。
而在那幅画的右下角,歪歪扭扭写着四个字:
“我也愿意。”
那一刻,晓月哭了。
不是因为感动,而是因为他终于明白??传承从来不需要言语,不需要仪式,甚至不需要记忆。它只需要一颗心,曾被另一颗心照亮过。
雨渐渐停了。
晓月俯身,指尖轻触那朵往生花。花瓣微微颤动,随即化作点点荧光,飘入他的胸口,融入守心契之中。这是大地对守墓人的回应:你护众生,我予你一线生机。
他起身,继续前行。
前方是一片废弃村落,村口石碑上刻着“忘川里”三字,字迹斑驳。据说此地百年前爆发瘟疫,全村死绝,怨气积聚不散,连飞鸟都不敢经过。如今村中草木疯长,屋舍倾颓,空气中弥漫着腐朽与悲鸣交织的气息。
但他感应到了。
在这片死地中,有一缕极弱的求生意志正在挣扎??不是活人的呼救,而是一个尚未完全堕落的心魔,在痛苦中呼唤解脱。
晓月走入村中。
每一步落下,脚下泥土便渗出黑水,水中浮现出无数扭曲面孔,嘶吼着过往的冤屈。有被丈夫毒杀的妻子,有被师父背叛的弟子,有战死沙场却被污蔑为逃兵的将军……他们的怨念缠绕而来,试图侵蚀他的神识。
他没有抵抗。
任由那些情绪灌入体内,化作心头剧痛。他跪在地上,抱着头,泪水滑落。他不是在承受攻击,而是在倾听。每一个故事,他都听完;每一份委屈,他都记住;每一次死亡,他都为之哀悼。
三个时辰后,他站起身,面向东方,缓缓张开双臂。
守心契在他胸口剧烈跳动,如同一颗真正的心脏。白光自他体内溢出,温柔洒落整座村庄。光芒所及之处,黑水退去,枯木抽芽,倒塌的屋梁竟自行归位,仿佛时光倒流。
而在村中央的老槐树下,一道虚影缓缓凝聚??是个年轻女子,身穿素衣,手中抱着一个襁褓。
她看着晓月,忽然跪下,泣不成声:“谢谢你……肯听我说完……我就能走了……”
晓月低头还礼:“该谢的是我。是你让我知道,即使在最深的黑暗里,也有人不愿放弃善良。”
女子身影渐淡,最终随风而散。
与此同时,远处山峦间响起一声低沉钟鸣,非金非玉,似由人心共鸣所化。那是第七钥与其他六符遥相呼应的信号,意味着这一处心魔之地已被净化,短期内不会再滋生灾祸。
晓月转身欲走,忽觉胸口一阵刺痛。
低头一看,守心契表面竟裂开一道细纹,蓝光微弱闪烁。他知道,这是代价??每一次大规模净化,都会加速守墓人自身的消亡。他的寿命本就不属于常理范畴,全靠愿力维系存在。如今裂缝初现,说明他已经接近终点。
但他并不惧怕。
反而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宁。
就在这时,天空骤然变色。
原本阴沉的云层中央,裂开一道缝隙,透出一抹猩红星光。那不是星辰,也不是陨火,而是一丝极其微弱的意识波动??来自南疆深处,源自那具被七绝缚龙索层层封锁的漆黑尸骸。
血影在呼唤他。
不是咆哮,不是诱惑,而是一种近乎哀求的低语:“回来……回来……我知道你还活着……我们本是一体……你无法真正杀死我……因为你就是我……我也是你……”
晓月闭上眼,任那声音在识海中回荡。
他知道这是真的。
当年七位守墓人立誓分割自我,各自剥离一部分人性来封印血影。有人割舍愤怒,有人斩断欲望,而第七人??也就是最初的那位灰袍僧??献出的,正是他对世界的“恨意”。正因为没有了恨,他才能以纯粹的宽恕之心完成封印。
而如今,晓月继承了这份使命,也就继承了那份“缺失”。
他本可以永远保持清明,永远不被怨念污染。但他没有选择这样做。他允许自己愤怒,允许自己悲伤,允许自己在深夜独自流泪。因为他知道,真正的守护者,不该是无情的机器,而应是一个**依然能感受痛苦,却仍选择前行的人**。
所以他理解血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