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马航MH370失联的若干年后,吴同再次点看有关新闻。网络世界依旧充满万千种愤怒、绝望以及祝愿的猜测。其实,每个人都清楚客观事实。若非失去挚爱,谁会愿意义无反顾地追寻渺茫呢?在各处有关马航MH370失联的论坛上,人们携手环坐成一个圈,在烛火下闭目哀思,在寂静中祈祷奇迹。不少遇难者的家属在论坛中更新帖子,鼓励着家属群众们不要放弃搜救的决心。
其中一位名叫姜辉的家属,他的帖子赫然醒目,呼吁着广大的群众。他的母亲是MH370的乘客。他曾是一家国企驻北京办事处的主任。自从71岁的母亲坐上了马航MH370失联后,他的生活重心骤然改变。姜辉参与了组建家属委员会,联络国外和搜寻活动,多地奔波,甚至为此失去工作。据他帖子的分享,有一次,他听说法属留尼旺岛和马达加斯加的海滩发现了失联飞机的残骸,他和另外两个国内家属立刻启程飞往马达加斯加,与来自马来西亚、法国的家属汇合,沿着长达二十多公里的海岸线寻找。姜辉清楚地记得那个下午,烈日当头,马达加斯加的海滩沙石炙热,难以下脚。就是在这里,他一眼看见了一块蜂窝状飞机残片。姜辉凭着直觉飞奔过去,这是飞机失联以来,他距离母亲最近的时刻。他在帖子中这样写道:“我想用实际行动告诉各国政府的调查组,我们家属找到了飞机残骸,我们没有放弃,请你们也别停止搜寻”。在事故发生之后,每次看到母亲从前的照片,姜辉都会陷于崩溃的状态。他和哥哥一起把母亲的东西收藏在她曾居住过的房子里,期待有一天水落石出,再重新把这些东西翻出来,也算和母亲做个告别了。姜辉在接受《德国之声》的采访时表示,无论事故发生的原因是什么,他都能够接受,但他唯一不能接受的是永远没有结论。他只是想知道当天到底发生了什么,母亲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永远离开了他。每年在马来西亚集会的家属们都坚信,真相或许会迟到,但总有一天会来,他们永不放弃。努力重建人生,时光渐渐磨平了最初尖锐的伤痛,在看不到尽头的等待里,失联者家属们逼迫自己重新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中。
继续翻看论坛上的帖子,其中有一篇公开的匿名遇难者家属写的文章映入吴同的眼中。
“因为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,你降落人间,再流离失所般出现在我的面前,那一年我带着好奇去凝视你,随之而来是些许厌恶,那厌恶油然而生不可控制,并非我刻意针对。你儿时的眼眸中带有远超同龄人的睿气,我被意识操控着点头,接受你的存在。那一年,我八岁。那夜你将三角蛋糕拼接成一盒完整的生日蛋糕,蜡烛在小屋里散发着微光,微光中饱含温暖,这样的温暖让我对你的厌恶逐渐散去。我知道,我们的血缘关系是不可改变的,我继而开始从内心接纳你,让你进入我的生活。在我冷冰的童年,有你相伴,是我这一生的财富。你的特立独行让我感到生存中的多姿多彩,你我之间的善意挑衅使我觉得争吵是一件多么可爱的琐事。一切的一切仿佛一束光,那光照耀我的生活。直到有一天,你的生活里也出现了一道光,尽管那道光不是我,而是一个喜欢低头故作柔弱的短发女孩。我开始讨厌你和她,你将我抛弃了,开始进入她的生活。可是,爱一个人和恨一个人是一样的,这种情绪没有理由,可以汹涌如潮,也可以骤然消散。那一年我们一起去了她的古镇老家,我在汽车上注意到了她看你的眼神,我知道那不是普通的朋友关系那么简单。我有些不屑,因为这样畸形的爱是绝不可能长久下去的,它会短暂得如同飞蛾的生命。”
随着网页往下划动,一张张熟悉的配图出现在电脑屏幕上。
第一张图片:几块三角的芒果千层蛋糕拼接成圆形蛋糕,蛋糕摆放在木地板上,地板上有两双儿童凉拖横竖摆放着,蛋糕上插着一支燃烧的蜡烛;第二张图片:古镇中的石板路上,两个女孩手拉着手散步,石板街道的两头村民们的地摊沿着道路的尽头延伸而去,仿佛蔓延到图片以外。
“高考结束之后,我四处写生,几乎没有与你联系。但我知道,你在与她流浪,你们在证明彼此的爱坚若磐石,可以经受世间舆论的锤炼。凤凰城多美啊!目不暇接的市井小摊,古色的木制建筑,摊满荷叶的湖中央立着许愿亭,亭里的人企盼着永永远远。我去酒吧的那天,带着黑色的口罩,鸭舌帽拉得很低,夜色与霓虹使我面目全非。我静静地看着你在舞台上陶醉而歌,你总是温柔的闭着眼吟唱,可是当歌词变得亲昵时,你又会将目光投向她,似乎在对她口述。我是多么敏感又可笑的人啊!偷偷跟上,又偷偷溜走,我一次次地安抚自己,也一次次地鄙视自己。当我开始怀疑自己的思想与举动是否健康时,我拍着胸膛发誓,我只是害怕生命中那道光永远地离我而去,我因为恐惧和不舍而做着一些奇怪的事。我这一生,似乎只有你一个熟络的人,你是我唯一的好朋友,唯一的亲人。我多想亲自向你坦白这一切,并告诉你,希望你理解我这样偏执的爱,这完全是因为我的极度缺乏安全感所致,是因为我的患得患失所致,我会诚恳地请求你原谅。可惜我没有等到坦白的一天,你的离开宛如飞蛾消失在火苗中,每一颗火烧后的尘埃都砸在我的心脏上。”
电脑屏幕上继续刷新着插图。
第一张图片:图中是一张摊开的素描画,画中是凤凰古城内的许愿亭内,两个女孩双手合十祈祷的画面;第二张图片:是在古城外的酒吧内,舞台上的长发女子穿着紫色碎花裙,双手微微扶着立麦,眼眸微闭着,世间最美的光束铺满她的脸庞;第三张照片:图中是一辆银色的破旧面包车,面包车正在驶离拥堵的古镇,从布满灰尘的后窗内隐约可见,车内的两人相互倚着脑袋。
“那个古板的老头,告别了自己拼搏半生的事业,回家了。他说,他要回归生活,弥补自己对情感的亏欠,否则他的人生会变得万恶。是啊!他辜负的人可多了,这个无情的男人。在马航的消息传到我们耳中的时候,那个经商业之火锤炼了半辈子男人,竟然变得侥幸起来。他蹲守在北京国际机场外,双手哈着冷气,来回踱步。他说,飞机会回来,也许是暂时搁浅在某个角落,也许只是幸存者暂时没有与外界取得联系,也许...也许是穿越了吧,总之肯定会回来。他就这样在机场守了很多天,日夜蹲守在接机口,手机随时连接充电宝,不断地刷新着新闻报道。这老头变得异常古怪,不听我的劝诫,无端冲我发脾气。终于在一个雾霾遮天的午夜,晕倒在机场内,撞翻了别人的行李车。我赶到医院的时候,他晕迷在病床上。医生取下他的棒球帽的那一刻,我看到了他满头的白发。成千上万的针头扎进我的心脏,我紧憋的情绪突然释放开,我强压的悲痛一瞬间爆发,我像个孩子一样大哭起来,眼泪低落在病床上。”
接连而来第一张图片:图片里,北京首都国际机场B接机口外挤满了人群,熙熙攘攘的人群中,不难发现部分受难者家属失落地坐在角落边;第二张图片:病房内,满头白发的男人穿着病号服,床头柜上摆满了鲜花与水果。他微曲身子侧躺着,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,远方是一座直插云霄的电塔;第三张图片:图中是窗外的远方,远处的电塔被放大了几倍,电缆线错综交织,天空带着淡淡的橙色,图片中的苍穹上印了一行字:电塔后面究竟有什么呢?
“老头身体康复之后,我陪他一起来到马来西亚驻华使馆前。那天烈日灼烧,几十名受难者家属高举牌子,拉着几米长的白布,上面印刷着:马来西亚还我真相,马来西亚履行国际义务。老头说,这样的抗议是没有太大用的,他要将这群畜生告上法庭。在我们带着悲愤的心情准备去往法院立案时,我竟然意外地看到了那个短发女孩,那个曾经夺走我生命中的光束的女孩,那个与你相互挚爱的女孩。她眼眶红肿,黑眼圈很重,头发零碎地贴在额头上。她在人潮中被挤得东倒西歪,手中木牌子上贴着一张歪歪斜斜的A4纸,纸上印刷着简单的四个字:把她还我!那一刻,我好像没那么讨厌她了,她值得爱你,也值得被爱。我眼看她被人群撞到在地,手中的牌子在人潮中翻江倒海而去。她激动地睁大双眼,连忙从地上爬起,伸直了手臂去扑捡,不料又被撞翻在地。我小跑至她的跟前,叫了她的名字并将她扶起。她抬头看到我的一瞬间,眉头与鼻梁不禁抖动着,眼泪再次翻涌而出,这眼泪似乎也流进我的眼眶,使我的眼眶也跟着湿润起来。”
接连而来第一张图片:图片里是马来西亚驻华使馆外,人群拥挤着,人们高举着抗议的牌子,烈日高温使得每一个抗议者的额头都布满汗珠;第二张图片:图片里是那个短发女孩的抗议牌,牌子上贴着一张歪斜的白纸,白纸被踩了一个沾满灰尘的鞋底印,还印刷着四个黑色的大字:把她还我。
“我与这个短发女孩第一次单独出去,那一次我们一起回到我们就读过的高中。我们总想在这个城市寻找你存在过的痕迹,终于我们在Yolo经常出没的那个广场找到了你的存在。那个叫Yumi的女孩将你的全身涂鸦在公园的墙上,涂鸦中的你穿着紧身的白色短袖,口红在胸前写了Yolo几个字母,两根金黄色的长辫飘在空中,肩上挂着你心爱的木吉他。那一天是2015年7月29日,是官方确认飞机失事的日子,是宣判你永远消失的日子。那一晚的广场上,Yolo的团员聚集在一起,将广场的一个角围了起来,他们说那个角是你常演奏的地方。我们牵着手围在一起默哀,期间传来众人的啜泣声。在夜幕完全降临之际,数以百计的孔明灯飘起。Yumi亲手在每一个孔明灯上画了不同角度的你,虎头亲手在每个孔明灯上写下不同的话语。我与她共同放飞的那盏灯上,画中的你枕着手臂躺在草坪上,一条金色长辫拉过眼眶。虎头写下的话是,如果世人将你遗忘才能算真正的死亡,那么你会永远生动的活着。”
接连而来第一张图片:图片里是高曙中学的足球场,场边的那个熟悉铁栅栏已经被改造成一堵深灰色的石墙;第二张图片:图片里是公园内的一堵刷了白色油漆的墙,墙上的涂鸦还未风干,涂鸦中的长辫女子背着一把吉他,亭亭玉立。第三张图片:图中是一个充满烛光的夜晚,夜空中飘着密密麻麻的孔明灯。那夜没有漫天的星宿,只有这群微黄的思念,它们颤颤巍巍地飘浮着。
“我原本以为时光会磨平一切的悲痛,后来我发现我错了。不管是我、咱爸、还是她,我们都没法走出这份阴霾,我们都在以自己不同的方式纪念你,这一纪念就是无日无夜的循环,不知何时会停下。那个女孩没有再留短发,她长发飞舞,偶尔也会编织着跟你一样的长辫。在我们与Yolo分离后的那个夜晚,她看起来精神有些失常,她摇摆着头说你还在,拉着我行了很远的路,走过亢长的农村道路,盘旋在弯曲的山丘间,我们来到了一处寺庙。毫无疑问,寻你未果的她绝望地躺在大殿的地上,拒绝了下山。老头动用了自己多年积累的人脉与财力,真的将马航告上了法庭。那一天,我与他早早地赶去法院。他是和马航对簿公堂的家属之一。在他的对面,坐着的五个被告分别是:马来西亚航空公司、马来西亚国际航空有限公司、波音公司、罗尔斯-罗伊斯控股有限公司以及安联保险集团。老头一副严肃的神情,神情回到了当年叱咤商场的模样。经历数个钟头的辩驳之后,对不起,我们没能找到你,没能得到一个明确的结果。我们败诉了,众多的家属也败诉了,所有受难者家属唯一争取到的,只有一叠叠堆积的钞票而已。老头摔门而出,瘫坐在冰冷的石阶上,目光如炬的眼神变得溃败,他痛苦地哀嚎:去你妈的钱,我不要钱,你们把女儿还给我!”
接下里的配图,第一张图片:寺庙的招牌已经腐朽不堪,枯木残枝蜿蜒在砖瓦上;第二张图片:图中的中年男人西装革履,静静地坐在去往法院的专用车上,坐姿异常挺拔,花白的胡须密布在下颚。第三张图片:中年男人西装革履,可是已经不再挺拔了。他略显佝偻地离开法院,背影中充满了无助与沧桑。
“今天是2018年11月30日,马航调查组宣布解散。239人、1728天、42次见面会,被一份长达822页的报告纸宣告结束。父亲没有接受任何赔偿。他为财富奋斗了一辈子,最终金钱却成最廉价的东西。虎头写在孔明灯写到,比死亡更可怕的是无声无息的遗忘,那将会是正在的死亡。姐,我接受你的消失,但是你会永远生动的活着,永永远远。直至今天,这个世界上,还会有多少人记得2014年3月8日,那一架永远没能降落的飞机。”
无配图。
吴同合上笔记本电脑,伸了伸懒腰,然后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肚子走回了卧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