鄙意欲募勇六千人,苦心精练,合成一支劲旅,破釜沉舟,出而图事。其带勇之人,既求吾党血性男子,而兼娴韬钤之秘者,与之共谋……弟剑戟不利,不可以断割;毛羽不丰,不可以高飞。若仓皇一出,比于辽东自诩之豕,又同灞上儿戏之师,则徒见笑大方耳。必须练百金精强之卒,制十分坚致之械,转战数年,曾无馁志,乃可出而一试。
——摘自《曾文正公全集·书札·复林秀山》
曾国藩主意下定:水师不成,湘勇决不出省作战!
王錱前脚离开长沙,两道加紧圣谕,先后跟手递进巡抚衙门。谕曰:
据湖广总督吴文镕、荆州将军台湧、署湖北巡抚崇纶等会奏:长江上游,武昌最为扼要,若稍有疏虞,则全楚震动。著骆秉章、曾国藩选派兵勇,并酌拨炮船派委得力镇将驰赴下游,与吴文镕等会合剿办,力遏贼冲,毋稍延误。
第二道圣谕是专下给曾国藩的。谕曰:
曾国藩团练乡勇,甚为得力,剿平土匪,业经著有成效。著酌带练勇,驰赴湖北。所需军饷等项,著骆秉章筹拨供支。两湖唇齿相依,自应不分畛域,一体统筹也。
骆秉章接旨,一面派出快马,把圣旨急转曾国藩,一面传徐有壬、鲍起豹,到巡抚衙门议事。
在衡州的曾国藩一接到圣谕,心下虽也一片惊慌,但方寸并未大乱。他先派出三路探马,赶到湖北界内去打探消息。又把老营营官罗泽南、李续宾、杨虎臣、康景徽、曾国葆、周凤山、储玫躬、邹寿璋等人紧急召集到衡州——只有王錱,以回里探亲为由未至;新募陆路营官朱孙诒、邹吉琦、林源恩、杨名声;新募水勇营官彭玉麟、夏銮、杨载福、胡嘉垣、胡作霖、诸殿元、邹汉章、龙献琛、成名标等,所有湘勇水、陆各营营官以上将领,召集到衡州,共同商讨援鄂大计。衡州团练大臣刘长佑自然要参加。水师各营总统禇汝航,陆路诸将先锋塔齐布,也都从各自大营赶了过来。
湘勇水路各营,虽缺枪少炮,有的刚刚把勇丁募齐,但将官,该到的,除王錱等个别人外,几乎全部到齐。一时间,衡山的大街小巷,岗哨林立,旌旗遍插,战马嘶鸣。
依曾国藩与罗泽南原议,想让彭玉麟来总统水师各营。但彭玉麟坚辞不就。彭玉麟的理由是:才不足以压众,智难领袖群伦,并举禇汝航任之。曾国藩经过一番思考,又单独和禇汝航谈了几次话,这才接受彭玉麟的举荐。
各将领到官厅后,便一边喝茶、说话,一边坐等统帅曾国藩。
罗泽南当先说道:“船未齐备勇未练,此时出省去干什么?吴制军初来乍到情有可原,台湧、崇纶、官文、青麟,这四个人,哪个人没有几营人马?我们替他们剿匪,他们却拿枪摆炮,在旁边虎视眈眈地看着我们!塔协台,您老不要多心,我说的是台湧他们。”
塔齐布慌忙正色道:“罗大人说的是哪里话?这大清的江山,是被谁给糟蹋成这样的?就是我们满人自己嘛!真是一言难尽啊……”
沉默了一会儿,见曾国藩还未走出签押房,彭玉麟这时说道:“现在的水师。勇虽募齐,但操练却颇费周章。没有船啊!没有船的水师,算什么水师?有船的呢,又缺枪少炮。听曾大人说,劳抚台派了张敬修过来,怎么至今还没到啊!这张敬修,莫非是自己凫水来的?”
彭玉麟一句戏谑的话,引得众人笑起来。
成名标接口道:“俺老成就奇怪,江西有警,朝廷想不起鲍起豹,却能想起曾大人;安徽、湖北事急,皇上想不起绿营,却能想起湘勇!”
塔齐布道:“说起这话,本协也有感触。不过话又说回来,我出省湘勇也真争气。出省不几日,真就把南昌的围给解了!”
罗泽南黯然说道:“为解南昌之围,我湘勇各营经历了几次大战,死伤惨重啊!我现在回想起来,一在枪械不整,缺炮,缺西洋快枪;二在与正规长毛交战经验不足,单靠死拼硬冲,不会打巧仗。这些话,我已经向曾大人禀报过。新勇操练时,要在这些地方下工夫。这是我们湘勇的软肋。”
众将领正说得热闹,官厅的门被推开,曾国藩在刘长佑、禇汝航的陪同下笑着步入大厅。
众将领一见,不约而同地全部站起身来。
众将领与曾国藩重新礼过,曾国藩在正中位置落座。众将领依次坐下。
曾国藩左边坐着罗泽南、塔齐布,右边坐着刘长佑、禇汝航。援赣之后,罗泽南因功擢五品同知直隶州。座间文官之中,除曾国藩之外,属罗泽南的顶子最好。
曾国藩的双眼从众将领的面上一一扫过,不由小声对罗泽南说道:“璞山到底没来,想来是真脱不开身。他家里不会是当真有什么事吧?”
罗泽南小声说:“我给他写了亲笔信。他家里若有事,我能知道。”罗泽南在暗示曾国藩,王錱未到场这件事,与他无关。
曾国藩笑了笑,开言说道:“郭翰林现在江抚台身边赞划军事,刘大人在外省募款未归,王县丞营里有事。除了这三位大人,我湘勇陆路、水师各营营官、管带、帮带,几乎都到齐了。各位都是我曾涤生的族亲、故旧、好友,也是我的难兄难弟,更是我大清未来的功臣。”话此,曾国藩慢慢站起身来,对着座间各将领抱了抱拳:“我曾涤生在这里,先替我湖南、替大清,谢谢各位!”
一见曾国藩如此,各将领慌忙起身还礼。
曾国藩落座,示意众将领坐下,然后说道:“本大臣派出去的头拨探马便送回了探报:粤匪已从湖北后撤,武昌解严,吴制军已亲率督标各营,到城外扎营;青麟的六个营,也开出城外五十余里,与督标成掎角之势。现在武昌城内,只有崇抚台的抚标,并武昌协的两营。将军台湧、副都帅官文,也都加紧操练本部人马,欲与粤匪决一死战。”
曾国藩端起茶碗喝了口茶。
罗泽南道:“听您老这么一讲,我湘勇眼下,可不是不用出省了?”
曾国藩放下茶碗道:“勇未操练船炮未齐,就算有心出省,又怎么能与粤匪交战?好不容易募来的勇丁,要珍惜。各位可能还不知道,朝廷已从各省,为我湘勇各营,抽调了一千杆抬枪,二百尊前膛炮,另外又从上海,运过来一千杆泰西快枪。本大臣昨儿,还接到厉云官的快函,我发审局,刚刚又截留了一批,运往江南大营的火药。这都是我湘勇的根本啊!”
罗泽南小声嘟囔了一句:“需要我们了,就有枪又有炮,支饷又供粮;不用了,一脚踢开,恨不得马上裁撤才省心!”
曾国藩用脚悄悄碰了碰罗泽南。罗泽南自知失言,急忙端起茶碗喝茶,借以掩饰。但罗泽南这句话,还是被一部分人听到。
彭玉麟这时道:“大人,朝廷不是说,已着劳抚台,遣广西有江道张敬修观察,购办夷炮、广炮千尊,要来衡州吗?他老怎么还不见一丝动静?”
曾国藩皱眉说道:“说起来呀,张敬修观察,既要押运炮具,又要雇带工匠,还要躲避粤匪水军拦截,肯定要费些时日。我们急,说不定张观察更急。”
禇汝航这时说道:“大人,水勇不同于陆勇,主要是靠施放大炮和快枪、抬枪来作战。炮手熟练燃放大炮,需要教练很长时间。炮具早一天上船,炮手就能早一天训练啊!”
杨载福这时说道:“现在水勇的水下、船上的功夫,已训练得差不多了。卑职正在开始操练船上放枪的功夫,使刀、使钩枪的功夫。”
曾国藩说道:“水师各营务必记住:不管张观察何时赶到,操练都不得松懈。本大臣办团之初,就曾经讲过:今之办贼,不难于添兵,而难于筹饷;不难于募勇,而难于带勇之人;不难于陆战,而难于水战。长江千里,欲遏贼锋,必有一支强劲之水师,方能折贼锋芒,击贼七寸。我这样讲,并非是在有意轻视陆路,实因我们都不甚明白水上交战的实在情形。而水战,又正是我大清的弱项。本大臣在摸索水战的规律,各位管带也在摸索。张观察到后,我们要多向他老请教,万不可自以为是。现在多加揣摩,为的就是将来能战而胜之、退而守之,立于不败之地。”
塔齐布说道:“大人,武昌解严,我水陆各营暂缓出省,皇上并不知道啊。卑职适才揣想,您老好像得给上头上个折子吧?”
罗泽南忙道:“智亭说得对。您老应该给朝廷上个折子,把暂缓出省的原由讲清楚。这个特殊时候,您老可不能授人把柄啊!”
曾国藩微微笑了一下说道:“你们就是不提醒,给朝廷的这个折子,本大臣也是要上的。”
这时,一名亲兵手拿一张履历手本,兴冲冲走进来,对着曾国藩禀道:“禀大人,广西右江道张观察求见。”
亲兵把履历手本双手交给曾国藩。
曾国藩接过,打开看了看,起身说道:“说曹操,曹操就到了!快快有请!传话伙房,马上准备酒饭,我们大家一起为张观察接风洗尘!”
曾国藩话毕,亲自迎出去。众将官一见曾国藩如此,也都急忙起身。
风尘仆仆的张敬修,已大步走了进来。
张敬修尽管年近花甲,但因一直在广西任职,并未与曾国藩谋过面,进来之后,急忙用眼四顾。张敬修胡须花白,满脸褶皱,一看就是个饱经风霜、在边陲任职的地方官。
曾国藩见张敬修年长自己许多,便抛弃繁文缛节,一把抓过张敬修的手,笑道:“张观察,您一路颠簸,风餐露宿,辛苦了!本大臣代表湘勇各营,要好好谢谢您!”
张敬修一听这话,大惊失色道:“莫非您老就是曾大人?”
曾国藩笑道:“正是曾涤生。我与观察是一见如故啊!快给观察大人摆茶上来!”
张敬修一听这话,慌忙挣脱曾国藩的手,先后退一步,然后对着曾国藩一连作了三个揖。曾国藩无奈,也只好答了三揖。三揖过后,张敬修跟手就是一个庭参[1]大礼,口称:“恩赏四品顶戴,署理广西右江道,职道张敬修,见过团练曾大人。”
曾国藩急忙扶起张敬修道:“观察万莫多礼!”
众将领这时亦急忙依次离座,对着张敬修施行大礼。张敬修一一还礼,一丝不苟。整整忙乱了半个时辰,众人这才落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