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敬修为什么一见迎上前来的曾国藩要大惊失色呢?这里涉及一个大清礼制问题。
按照大清官制规定,司、道见督抚,大门外下轿,由左门进。初见用履历手本,具补服,行庭参礼,督、抚亲扶,三揖。督、抚还三揖。曾国藩身为在籍侍郎,司、道自然要用见督、抚之礼来见他。曾国藩未及张敬修作揖、行庭参大礼,便当先拉过他的手,虽不属乱制,但却是自降身价,张敬修所以要吃惊和不解。其实,张敬修是不知道曾国藩的实际想法。曾国藩自丁忧以后,尤其是湘勇和绿营失和以后,他本人就从未再把自己当成侍郎看待,只想早日练成一支能征惯战的劲旅。
落座后,张敬修说道:“禀大人,职道奉劳抚台之命,押解广炮一千二百尊,并弹子、逼码近两万余,连同架炮工匠七十二人,于上两月初三起锚。中途四次遇风阻,五次绕开长毛运兵船只。迟至今日才来到衡州。职道解炮不利,延误了军情,心甚不安。望大人恕罪。”
曾国藩高兴地说道:“观察有功无过。观察并不知道,武昌现已解严,湘勇可以暂缓出省。张观察,您除了押解广炮运送匠夫,本大臣委托劳抚台代购的夷炮,是否也运了过来?”
张敬修道:“禀大人,职道起航时,押解夷炮的船只尚未进口。但劳抚台让职道捎话给大人,这一二日,从泰西购买的二百尊大炮,就能进口。只要船一进口,无分昼夜,劳抚台马上就装船起运,洋教习随船赴衡。”
这时有亲兵禀告:酒饭已准备齐当。
曾国藩上《暂缓赴鄂并请筹备战船折》
酒饭后,营官们离去不一刻,曾国藩又接巡抚衙门转抄的圣谕一道:“照湖南巡抚骆秉章所请,著赏王錱五品顶戴以同知候选。”曾国藩一愣,不知骆秉章为何要绕开自己,而单独密保王錱。
把转抄的圣谕派人送给罗泽南,又把水陆各营安排停当,曾国藩便把自己关进签押房里,动手给朝廷拟折稿。
曾国藩先把近期的圣谕都翻捡出来,以备引用。把圣谕逐一阅读一遍,曾国藩又让亲兵沏了碗新茶,这才提起笔来,两眼望着桌上的纸,沉吟了一下,把袖口往上一提,埋头便写起来。
折子的题目是:暂缓赴鄂并请筹备战船折。
首先,曾国藩把朝廷先后三次谕旨令湘勇援鄂的情形,回忆得十分清楚,接着,又因果分明地表明自己之所以提议暂缓援鄂的理由,是太平军开赴长江下游,而武昌之围已解。
奏为武昌现已解严,微臣暂缓赴鄂,并请筹备战船,合力堵剿,恭折奏闻,仰祈圣鉴事。臣前奉派兵救援湖北之旨,即经函商抚臣,派令候补知府张丞实、候选同知王錱管带湘勇三千前赴湖北,尚未起程,又奉两次谕旨,令臣亲带练勇前往。臣理应遵旨即日起程。惟连日接准抚臣来函,及各处探报,均称贼船于十月初五以后,陆续开赴下游。近已全数下窜,汉阳府县业经收复,江面肃清,武昌解严等语。据此则援鄂之师自可稍缓。
曾国藩的文字写得言简意赅。在表明自己熟悉事件整个过程的同时,也让任何别有用心的人抓不住把柄。
接着,曾国藩话锋一转,指出太平军之所以强大,乃在其有水军;清军之所以节节失利,亦在于没有水军——这是曾国藩上折子的重点。
因思该匪以舟楫为巢穴,以掳掠为生涯,千舸百艘,游弋往来,长江千里,任其横行,我兵无敢过而问者。前在江西、近在湖北,凡傍水之区,城池莫不残毁;口岸莫不蹂躏,大小船只莫不掳掠,皆由舟师未备,无可如何。兵勇但保省城,亦无暇兼顾水次。该匪饱掠而去,总未大受惩创。今若为专保省会之计,不过数千兵勇,即可坚守无虞。若为保卫全楚之计,必须多备炮船,乃能堵剿兼施。夏间奉到寄谕,饬令两湖督抚筹备舟师,经署督臣张亮基造船、运炮,设法兴办,尚未完备。忽于九月十三日,田家镇失守,一切战船、炮位尽为贼有,水勇溃散,收合为难。
最后这段话,实际是曾国藩在向咸丰说明自己水军未成不宜出省作战的理由。
现在两湖地方无一舟可为战舰,无一卒习于水师。今若带勇但赴鄂省,则鄂省已无贼矣。若驰赴下游,则贼以水去,我以陆追,曾不能与之相遇,又何能痛加攻剿哉?再四思维,总以办船为第一先务。臣现驻衡州,即在衡城试行赶办。湖南木料薄脆,船身笨重,本不足以为战舰。然就地兴工,急何能择,止可价买民间钓钩小船之类,另行改造,添置炮位,教练水勇。如果舟师办有头绪,即行奏明。臣亲自统带,驶赴下游。目下武昌无贼,臣赴鄂之行,自可暂缓。未敢因谕旨严催,稍事拘泥。不特臣不必遽去,即臣与抚臣商派援鄂之湘勇三千,亦可占缓起程。行军三千,月费将近二万,南省虽勉强应付,鄂省实难于供支,不能不通盘筹划。臣已咨明抚臣,饬令带勇之张丞实、王錱无庸起行。如使炮船尚未办齐,逆船仍复来鄂,则由臣商同督抚,随时斟酌,仍专由陆路先行赴鄂,断不敢有误事机。军情变幻,须臾百出,如有万分紧急之处,虽不奉君父之命,亦当星驰奔救。如值可以稍缓之时,亦未可轻于一行,虚糜饷项。所有微臣暂缓赴鄂并筹备战船缘由,恭折右驿五百里复奏,伏乞皇上圣鉴训示。谨奏。
这段话中,“未敢因谕旨严催,稍事拘泥”一句最妙。本来,不按朝廷谕旨行事,无论如何都是变通,而曾国藩却说自己做事不敢“稍事拘泥”,这是典型的反事正说。这种不着批评语的解释,恰恰是皇帝和所有官僚们最爱听的,也真正体现了曾国藩写奏折的功夫。
该折当晚派快马送往省城,借巡抚衙门官防拜发。
其实,曾国藩“暂缓赴鄂并请筹备战船折”未进京师,咸丰便已经知道了武昌解严的消息。消息是由荆州将军台湧、湖北署抚崇纶,联衔报给朝廷的。
二人抢在吴文镕之前上奏,主要是为了告吴文镕的黑状。
台湧、崇纶告吴文鎔的黑状
太平军突然开赴下游,吴文镕早已看出使的是计。因为武昌在重兵把守之下,赛似核桃。太平军无论从哪个地方下口,都咬它不动。
这主要是因为武昌累遭战火,已经摸索出了太平军的攻城方略。太平军攻打城池,不敢打持久战,多数是速战速决,否则便有粮草无继之虞。所以,他们大多采用引而歼之的办法,出来一股干掉一股,等守城官兵不敷使用时,再采取集中重兵攻打一点的战术。百试不爽,屡屡得手。清军吃透了苦头,便开始研究对策,终于摸索出了自己的一套防守策略:无论你怎样,我就是不离开城池;就算出城,亦只在距城十里之内,可与城内守军呼应。等你粮草无继之时,你想不撤兵都不行。
此次攻打武昌也是这样,围城月余,见清军坚守城池拼消耗,进攻湖北的太平军首领赖汉英无计可施,只好挥军向下游佯撤。
一见太平军撤去,吴文镕不敢怠慢,慌忙饬命督标、抚标各营,从速加固城墙,以防太平军鬼打回头。他自己则督率督标,移营城外西南安营扎寨;提标则按照他的吩咐,到东北屯防;台湧的军标,则到城外西北驻防。城外各军与城内守军互为掎角,防守甚合机宜。
崇纶站在城头到处观望,见城外并无半个太平军的影子,四周飘扬的都是官军自己的旗号,不由心生一计,决定借吴文镕株守省城这件事,做一篇大文章。
他当夜着文案给朝廷拟了一折,先说吴文镕到武昌后,如何部署失当,自己与将军台湧又是如何据理力争,这才把粤匪击退。说完这些之后,笔锋忽然一转,开始讲起粤匪狂奔下游后,吴文镕的驻防情况:“粤匪已远离武昌多日,正可提军追剿之时,但督臣却只扎防西南一角,亦不准军标、抚标、提标追剿残匪。奴才等几次进言,均遭斥责。闭城株守,错失良机,贻恨千古!”
折子的后面,又连篇累牍说了吴文镕许多坏话。折子拟好,他派人连夜送给将军台湧,请联衔具名。台湧没有坐到总督高位,本已窝了一大肚皮的气,正好想找个机会狠狠告吴文镕一状,哪知竟让崇纶抢了先。接阅之下,一连说了五个“好”来,提笔便具了名。
折子进京,咸丰一览之下,登时气得大骂起来。
咸丰把折子摔到案头,边走边骂,完完全全是一条疯狗:“汉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!张亮基、吴文镕,统统该革职!武昌没有台湧、崇纶、官文、青麟他们几个,早被贼匪打破了!”
他想马上下旨,将吴文镕革职逮京问罪。但他又一思虑,仅仅因为吴文镕没有摸透敌情,便将他革职,不仅百官不服,连他自己都觉着理由不够充分。
他本想把几个知近的王大臣召进宫来,让他们会议一下。但他马上又否决了这个决定。他想了又想,很快便给吴文镕下了这样一道圣谕:“据荆州将军台湧、湖北巡抚崇纶等奏,武昌既已解严,该总督本应乘势追剿,却著令各部闭城株守。等因。着实可恨!可恼!该督从速驰赴黄州,与贼决战。否则朕定从严惩办也!”
圣旨如飞般地递往武昌。
圣旨准时递进吴文镕的中军大帐。
旨未宣完,吴文镕已昏倒在地。吴文镕早已看出太平军的撤兵下游的计策,就是要把武昌的官军引开。老赖没有达到的目的,咸丰在台湧、崇纶的怂恿下,替他达到了。
但旨令如山。明知前方有陷阱,也要向那陷阱行。
稍事休整,吴文镕督率督标、提标两路大军,浩浩荡荡开往黄州。湖北按察使唐树义,照崇纶饬命,统带鄂勇赶往汉阳把守。
临行,为怕武昌有失,吴文镕留台湧进城加强防守,又调一千鄂勇在城外驻防。
糊涂青麟恨透了吴文镕
其实,就算吴文镕不作交代,台湧也不会留在城外的。台湧是个麻将迷,在城外驻防这几日,早把他急得整日用手挠墙,痒得不行。
进城的当晚,台湧与崇纶、青麟会在一处,又把从前的一名老牌友请来。四个人整整战了一个通宵。在张亮基署理湖广总督时,青麟的官场生涯颇有些失意,与太平军作战不利,朝廷那也不得烟儿抽,不但被咸丰下谕申斥,湖北巡抚一职,也是一会儿被署理一会儿被免,被免不久又被署理。那时太平军屡攻两湖,青麟党得湖北巡抚实在不好当,于是递上一折,以生病为由请辞。咸丰乐得做顺水人情,把湖北巡抚一职给了有圣恩的崇纶。张亮基走人,吴文镕被迫出镇黄州,武昌城中成了满人官僚的天下,青麟登时精神焕发,马上便上折向朝廷销假。他此时因在假中,已无权拜折,折子须借巡抚衙门官防代发。
折子到了崇纶的手上,崇纶笑了笑,这个青麟的确傻得可爱:他居然忘了崇纶是怎么当上湖北巡抚的,你青麟要复出,他崇纶往哪儿摆?笑罢,崇纶很快便揉成一团,旋又展开撕毁。
第二天,崇纶着人传话给青麟,折子已经拜往京城,想来很快就能下旨。
青麟还在就开始盼星星盼月亮一样地盼圣旨。圣旨却每天都有,但却无一旨与他有关。他把这话暗中说给台湧听。台湧认为朝廷准他销假是迟早的事,劝他不要着急。台湧越这样说,他越是急得不行。不久,竟然当真病了。是急出来的病。
崇纶得到青麟当真得病的消息后,马上便给朝廷急拜一折,向朝廷奏称:“前抚青麟病势沉重,已卧床多日。念其劳累过度,可否仰恳圣恩,准其开缺安心静养?”
圣旨于是来到武昌:“崇纶著实授湖北巡抚,青麟著离营静养。青麟所统之军,著交崇纶调遣。”
这道圣旨,把青麟听进了云里雾里。青麟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,他上的是销假折,圣谕却着他把军兵交出,安心养病。他把自己的疑惑说给台湧听、讲给崇纶听,两个人一致认定,是吴文镕背后使的坏。
于是青麟开始对吴文镕咬牙切齿起来。
吴文镕却始终蒙在鼓里。
[1]古时下级官员在官厅等正式场合拜见上级官员所行的正规礼仪。具体做法是,下级官员趋步至官厅,按礼谒见长官。文职北面跪拜,长官立受;武职北面跪叩,自宣衔名,长官坐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