福建全省平定后,马新贻派人把日意格、德克碑,以及所有造船的匠师,送到福州,交给左宗棠。马新贻这么做的理由只有一个:这些人是左宗棠聘请的,不是他请来的,他不能为这些人付薪水。这些人突然没了薪水,自然要闹。马新贻二话不说,派人给左宗棠送了过来。
听说马新贻把试制轮船的日意格、德克碑等人送到了福州,左宗棠眼睛一亮,突然生出一个想法:既然有现成的造船技师,为什么不就势在福州建立一个造船厂呢?
他把胡雪岩传进签押房,开始商量设局造船的事情。
一
随着福建省内各州县逐渐被收复,左宗棠开始派随员,到马尾一带勘察船局场地。日意格和德克碑听说后,当时乐得一蹦三尺高。
不久,造船厂的场地确定下来,左宗棠便命德克碑带人,去杭州搬运机器,日意格则快速回国,去购办造船所用的各种机器。
左宗棠这里忙得脚打后脑勺,两广总督瑞麟,却正和新到任的广东巡抚郭嵩焘,闹得不亦乐乎。
论起与洋人交涉之道,郭嵩焘认为,洋人也并非都不讲道理,关键也看我们怎么去做。
瑞麟马上就提出反对意见,还拿叶名琛的例子说事。
以后,每逢郭嵩焘要做的事情,瑞麟一定反对,弄得郭到任三月有余,却一件事也办不成。不久,两个人又开始互相弹劾。
郭嵩焘参了瑞麟大罪两款:一罪是“总兵卓兴、方耀因从前微有劳绩,竟至骄怯。而瑞麟仍复迁就优容并不早加参劾,致使两广军务废弛”;一罪是“两广政事不举,军务废弛,盖因瑞麟重用劣幕徐灏所致”。折子为此列举了徐灏操纵幕府的五大证据。
瑞麟则参了郭嵩焘大罪四款:一罪是“与洋人拉拢过密”,一罪是“凡事自己做主张,不听规劝”,一罪是“以掣肘为能事”,一罪是“一言不合便意气用事”。
朝廷一气之下,马上给左宗棠下旨一道,命其速赴广州查办,理由是:左宗棠秉心公正,谅不肯稍涉偏徇,代人受过。
左宗棠可不想去干这种出力又得罪人的事,他连夜拟就《请将访查事件另派员查办折》,请朝廷换人。
在折中,左宗棠先谈了一下自己对郭嵩焘所参瑞麟各款的看法,称:“郭嵩焘所陈数误,自系实在情形。”接着又讲了一下郭嵩焘的为人:“郭嵩焘勤恳笃实,廉谨有余,而应变之略非其所长。”最后才道:“臣于郭嵩焘生同里閈,且与臣胞兄儿女姻亲,应请回避。伏恳简派妥员查办以昭核实。”
折子拜发的当日,左宗棠又给郭嵩焘急函一封。函曰:
至粤东贻误各节,尊疏已详,但言之未尽也。督于抚虽有节制之义,然分固等夷,遇有龃龉,应据实直陈,各行其是,惟因争权势相倾轧则不可耳。老兄于毛寄耘,心知其非,而不能自达其是,岂不谓委曲以期共济,而其效已可睹。兹复濡忍出之,迨贻误已深。而后侃侃有词,则已晚矣。谕旨敕就近查办,已将同里而兼婚姻之故,请旨回避。至贻误各节,则彰明较著,无待察访也。计此书到时,必已奉明谕及之,故不必有所隐匿。弟自揣疏狂婞直,久不见谅于人,行当自陈,以避贤路。惟所事未了,不得不婆娑以俟耳。
朝廷很快下旨照准所请,但左宗棠寄给郭嵩焘的这封书信,却大大地伤了郭嵩焘的自尊。
郭嵩焘出身两榜,左宗棠则出身一榜,何况官文诬陷左宗棠,是他郭嵩焘出面在咸丰面前为他一力开脱罪名,否则左宗棠怎么会有今天。郭嵩焘认为自己可以教训左宗棠,左宗棠却没有资格教训自己。这其实是郭嵩焘一生的悲哀。但直肠子实心眼的左宗棠,并不知道郭嵩焘的想法。
二
十日后,左宗棠在福建巡抚徐宗幹、候补道胡雪岩等人陪同下,乘轿来到马尾口岸,视察造船局的进行情况。造船局厂房已盖起大半,正在加紧建造存放材料用的库房。日意格已从国外采购了部分机器,并有一些已经装船起运,大概两月后就可抵达码头。德克碑已奉了徐宗幹札委,到法国采购钢铁煤炭等物,同时办理聘请洋技师等事。
左宗棠在马尾看一路笑一路,对徐宗幹、胡雪岩二人夸奖一路。左宗棠夸奖胡雪岩筹借洋款有功,赞徐宗幹督办有方、委员得当。徐宗幹、胡雪岩二人当日都特别欢喜。
从马尾回到福州不多几日,左宗棠便向朝廷上了《拟购机器雇洋匠试造轮船先陈大概情形折》。该折从海防、商业、民生和漕运四个方面论证自造轮船的可行性及强国、富民的诸多好处。
折子这样写道:
窃维东南大利,在水而不在陆。自广东、福建而浙江、江南、山东、直隶、盛京,以迄东北,大海环其三面,江河以外,万水朝宗。无事之时,以之筹转漕,则千里犹在户庭,以之筹懋迁,则百货革诸厘肆,匪独鱼、盐、蒲、蛤足以业贫民,舵艄、水手足以安游众也。有事之时,以之筹调发,则百粤之族可集韩,以之筹转输,则七省之储可通一水,匪特巡洋缉盗有必设之防,用兵出奇有必争之道也。况我国家建都于燕,津、沽实为要镇。自海上用兵以来,泰西各国火轮兵船直达天津,藩篱竟成虚设,星驰飙举,无足当之。自洋船准载北货行销各口,北地货价腾贵。江浙大商以海船为业,往北置货,价本愈增,比及回南,费重行迟,不能减价以抵洋商……目前江浙海运即有无船之虑,而漕政益难措手。是非设局急造轮船不为功。从前中外臣工屡议雇、买、代造,而未敢轻议设局制造者,一则船厂择地之难也;一则轮船机器购觅之难也;一则外国师匠要约之难也;一则筹集巨款之难也;一则中国之人不习管驾,船成仍须雇用洋人之难也;一则轮船既成,煤炭薪工需费不訾,月需支给,又时须修造之难也;一则非常之举,谤议易兴,创议者一人,任事者一人,旁观者一人,事败垂成,公私均害之难也。有此数难,毋怪执咎无人,不敢一抒筹策,以徇公家之急。
臣愚以为欲防海之害而收其利,非整理水师不可;欲整理水师,非设局监造轮船不可。泰西巧,而中国不必安于拙也,泰西有,而中国不能傲以无也。虽善作者,不必其善成;而善因者,究易于善创。
如虑船厂择地之难,则福建海口、罗星塔一带,开槽浚渠,水清土实,为粤、浙、江苏所无。臣在浙时,即闻洋人之论如此。昨回福州参以众论,亦复相同。是船厂固有其地也。
如虑机器购觅之难,则先购机器一具,巨细毕备,觅雇西洋师匠与之俱来。以机器制造机器,积微成巨,化一为百。机器既备,成一船轮机,即成一船;成一船,即练一船之兵。比及五年,成船稍多,可以布置沿海各省,遥卫津、沽。由此更添机器,触类旁通。凡***炮、炸弹,铸钱、治水,有适民生日用者,均可次第为之。惟事属创始,中国无能赴各国购觅之人。且机器良楛,亦难骤辨,仍须托洋人购觅,宽给其值,但求其良,则亦非不可得也……
至非常之举,谤议易兴,始则忧其无成,继则议其多费,或更讥其失体,皆意中必有之事……中国之睿知运于虚,外国之聪明寄于实;中国以义理为本,艺事为末;外国以艺事为重,义理为轻。彼此各是其是,两不相喻,姑置弗论可耳;谓执艺事者舍其精,讲义理者必遗其粗,不可也。谓我之长不如外国,藉外国导其先,可也;谓我之长不如外国,让外国擅其能,不可也……
臣自道光十九年海上事起,凡唐、宋以来史传、别录、说部,及国朝志乘、载记,官私各书,有关海国故事者,每涉猎及之,粗悉梗概。大约火轮兵船之制,不过近数十年事,于前无征也。前在杭州时,曾觅匠仿造小轮船,形模粗具,试之西湖,驶行不速。以示洋将德克碑、税务司日意格,据云:大致不差,惟轮机须从西洋购觅,乃臻捷便。因出法国制船图册相示,并请代为监造,以西法传之中土……
此折拜后,左宗棠又接到谕旨,谕旨就英国公使馆参赞官威妥玛受公使阿礼国指使向总理衙门呈递《新议略论》一事,著各督抚详细筹议。威妥玛呈之《新议略论》一文,旨在阻挠中国造轮船,再次提出雇船胜于造船,并说,英国已与各国达成共见,各国均可为中国提借欲雇之轮船。
左宗棠把《新议略论》反复看了两遍,于是给朝廷上了《复陈筹议洋务事宜折》,对威妥玛所论逐条给予驳复。左宗棠甚至指出:
就英、法两国而言,英诈而法悍。其助我也,法尚肯稍为尽力,英则坐观之意居多;法之兵头捐躯者数人,英无有也;法人与中国将领共事,尚有亲爱推服之事;英则忌我之能,翘我之短,明知中国兵力渐强,彼之材技有限,而且深藏以匿其短,矜诩以张其能……
左宗棠最后写道:
据德克碑云,中国拟造轮船,请以西法传之中土,曾以此情达之法国君主,君主允之,令其选国中之匠与之俱来,未知确否。现在借新法自强之论既发之威妥玛、赫德,则我设局开厂,彼虽未与其议,当亦无词阻挠。
左宗棠对英国人讨厌至极,闽浙要办的任何洋务,他只让法国人参与,而不准英国人染指,更不让英人得些许之利。
英国人始终恨左宗棠,左宗棠到死亦恨英国人。
一月后,圣谕到达,批准左宗棠在马尾设局造船所请:
左宗棠奏现拟试造轮船并奏覆陈筹议洋务各折。览奏均悉。中国自强之道,全在振奋精神,破除耳目近习,讲求利用实际。该督现拟于闽省择地设厂,购买机器,募雇洋匠,试造火轮船只,实系当今应办急务。所需经费,即著在闽海关税内酌量提用。至海关结款虽充,而库储支绌,仍须将此项扣款,按年解赴部库,闽省不得辄行留用。如有不敷,准由该督提取本省厘税应用。左宗棠务当拣派妥员,认真讲求,必尽悉洋人制造、驾驶之法,方不致虚糜帑项。所陈各条,均著照议办理……陈筹议洋务事宜,著留中。
很显然,朝廷对左宗棠第二个折子的观点持不同意见,留中不发实等于驳复。但无论朝廷持何种观点,其他督抚如何办理,左宗棠自己已打定主意,他在闽省所办涉洋之事,就是不准英人染指分毫,当然,借款除外。
接旨之后,左宗棠自是满心欢喜,感觉前路一片光明。随着机器的陆续购进,左宗棠开始委员赴各省招募中国工匠并船政学堂的首期生员,又命胡雪岩在福州办理选募做工人员。
日意格由法国回到福州后,马上便被左宗棠札委为即将设立的船政局正监督,总揽船政局除经费以外的所有事务。
日意格奉到札委登时喜得一蹦三尺高,他一面催促胡雪岩加速选募工人,一面急函在法国尚未动身的德克碑,著其从速统带已聘之法国匠师登船返闽,不准延误半刻,唯恐夜长梦多。真正应了古人的那句老话:一朝权在手,便把令来行。日意格不想耽搁过久,其实是怕别国人插手进来分利分肥,他自然要比左宗棠、徐宗幹、胡雪岩等一班中国在事官员都急。
德克碑倒也真是听话,他接到日意格的信时原本正在乡下度假,他准备假期过后再从容返闽,如今一见日意格着急,他也就马上结束假期,当日返回巴黎并快速召集所有已雇之匠师到巴黎会合,又赶到外务部去请旨,商议动身一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