冰碴子落进酒里,发出细碎的响。
他刚要饮,小校举着信筒跑上来:\"将军!
陈先生的密令!\"
徐晃扯断信绳,展开的绢帛上只有四个字:\"撤防,扮商。\"
他望着关外的沙海,嘴角突然勾出抹笑。
玄甲在月光下泛着冷光,像块淬过血的铁。
玉门关的风卷着沙粒扑在徐晃甲叶上,他捏着绢帛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。
密令上\"撤防,扮商\"四个字被月光浸得发亮,像根烧红的铁签子戳进他记忆里——三日前陈子元在书斋说\"要让假票自己开口\"时,眼底也是这种淬了冰的亮。
\"张校尉!\"徐晃反手将绢帛塞进甲内,声如洪钟撞破夜雾,\"把玄甲全收进木箱,换商队的粗布袍!\"
守夜的张校尉揉着眼睛跑过来,见将军连护心镜都摘了,喉结动了动:\"将军,这...玉门关可是凉州西大门,撤防的话——\"
\"撤的是明防。\"徐晃扯下颈间的虎符挂在张校尉腰间,粗粝的掌心拍了拍他肩膀,\"把账卫军的腰牌全藏进货担夹层,明日卯时,你带二十个弟兄扮成河西粮商,车上装的不是粮,是这——\"他踢了踢脚边封着火漆的木箱,里面传来陶罐相碰的轻响,\"火政塾特供的炭心陶,货单写'补偿粮温存'。\"
张校尉俯身摸了摸木箱,指腹触到火漆上\"陈\"字押印,突然明白过来。
他猛地挺直腰:\"末将明白!
这是要把假票的窝点...连锅端!\"
\"不是端。\"徐晃抄起案上的酒葫芦灌了一口,冰酒顺着喉咙烧进胃里,\"是让假票自己爬进陈先生的网。\"他转身走向马厩,玄甲在月光下投出长长的影子,\"记住,过卡时要抖着腿喊累,让郑玿的人觉得我们就是贪小利的草商。\"
敦煌关隘的晨雾还未散尽,张校尉的商队已停在关卡前。
守关的小吏掀开车帘,霉味混着干草香涌出来——最上面码着几袋压得实实的粟米,下面却全是裹着草绳的陶罐。
\"火政塾的?\"小吏用竹片挑开一罐的封泥,炭饼的焦香混着铜腥飘出来。
他敲了敲罐身,粗陶发出闷响,又掀开罐底检查——没夹层,没暗格,连炭饼都烧得半红,看着和普通温罐无异。
\"爷您瞧这货单。\"张校尉搓着冻红的手赔笑,\"陈先生说边地冷,补偿粮存久了要冻坏,特意让火政塾赶制的。
您放行,小的回头给您带两斤胡麻糖。\"
小吏扫了眼朱笔批注的\"火政塾特供\",又瞥见押印上熟悉的\"郑\"字——这是郑玿前日刚发的\"流通特许\",当下把竹片一扔:\"过吧!
郑大人最看重民生,这种好事儿可别耽误了。\"
商队进仓城时,裴元昭正蹲在库房角落数假票。
他袖口沾着墨渍,面前铺了二十张票——都是照着户部样式摹的,骑缝印对得丝毫不差,连火政云纹都用特殊染料染过,在油灯下泛着和真票一样的幽蓝。
\"大人,新到的温罐。\"仓丁搬来木箱,\"说是火政塾补偿用的。\"
裴元昭漫不经心掀了个罐盖,炭饼的热气扑在脸上。
他正要盖上,指尖突然顿住——罐壁内侧有层极薄的铜网,在火光下泛着细不可察的银线。
\"有问题!\"他抓起陶罐冲向郑玿的官署,靴底在青石板上敲出急响,\"这罐里嵌着铜网,怕是...\"
\"怕什么?\"郑玿正就着烛火看《红票正名令》,闻言仰头大笑,刀疤随着笑声扭曲成狰狞的弧,\"陈子元怕我们冻坏他的'信用',特意送温罐来养票!
这不是天大的笑话么?\"他夺过陶罐往案上一放,\"去,把所有假票都和这罐子搁一块儿。
告诉底下人,今后凡无此罐温养的票,都是伪票!\"
裴元昭攥着陶罐的手在发抖。
他望着郑玿眼底跳动的烛火,突然想起三日前李息混进登记棚时,那道扫过票堆的余光——原来陈子元早就算到他们会用流程做盾,所以送温罐来当...当照妖镜?
同一时刻,敦煌城东南的暗巷里,李息正蹲在瓦檐下拨弄算筹。
他怀里的铜匣发出轻微的震动,那是陶罐里的隐线在传回数据。
\"第三批,第七张...\"李息的手指突然顿住,算筹\"啪嗒\"掉在青石板上。
他凑近铜匣,瞳孔因震惊而收缩——七张假票的标记竟没进库房,反而往学宫方向去了。
月上中天时,李息翻进学宫后墙。
他躲在桂树影里,看见东厢账房的灯还亮着。
门开处,一个白发老者捧着一叠票走出来,青布儒服洗得发白,袖口却绣着褪色的兰草纹。
\"王匠头,这是这个月的薪俸。\"老者将票递向扛着木梁的工匠,声音温和得像春风,\"火政票难领,这些虽说是补票,可学宫认,你拿去找粮行换粮,该是够的。\"
李息的呼吸骤然一滞。
他认得这老者——十七年前黑水坡赈粮案,就是这个时任司农丞的陆明简,顶着被罢官的风险替无角户说话,在公堂上喊\"民无信不立,官无信则亡\"。
后来他被贬敦煌,成了个没人搭理的学宫祭酒。
\"原来不是假票在骗官,是官在信假票。\"李息摸着腰间的算筹袋,突然觉得掌心沁出冷汗。
他掏出绢帛记下最后一笔,转身时撞落一片桂叶,惊得老者抬头。
月光下,陆明简的目光扫过影里的李息,却只是温和一笑,低头整理起手中的票。
那些被郑玿视为棋子的假票,在他布满皱纹的掌心里,像极了当年他捧在公堂上的赈粮册。
陈子元的书斋里,李息的密报被烛火映得透亮。\"七张假票直通学宫,经手者陆明简。\"他捏着绢帛的手指微微发颤,突然想起初见陆明简时,那老头在城门口替流民写状纸,笔尖蘸的不是墨,是血。
\"他们不再造伪,而是让伪变真...\"陈子元望着窗外学宫方向的灯火,轻声叹息。
夜风掀起舆图的一角,露出敦煌学宫的标记——那是片被红笔圈了又圈的青瓦,此刻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,像块烧红的炭,即将在黎明的讲堂里,迸出最烈的火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