云未杳只道离年关只剩几日,众家皆腾不出手来,且镇上店铺多半也关门歇业,采办一应物事也来不及,便是定亲也要等到年后,是以也未太多放在心上,未料第三日上柳嫂子便领着两个媒婆来纳彩。
此事非但云未杳惊诧,三娘更是云里雾里。三娘又问了云未杳,云未杳只好道:“他是跟我提过此事,却不想来得这许快。”三娘问不出更多的来,只好将她推回房中。因与柳嫂子素来交好,一把将她扯到旁边道:“过两日就是年关,你不好好张罗你家,竟有闲心为他二人做筏。此事我竟是不知情,看姑娘也是蒙在鼓里,到底是怎生回事?”
柳嫂子笑道:“前日湛相公找到我说要迎娶未杳女,偏是少了媒人,请我务必今日来为他办好此事。”
三娘骂道:“怪道这两日孟飞几个鬼鬼祟祟,原来是打这个主意。此事我毫不知情,不成不成!”
柳嫂子笑道:“你说不可就成?你可做得了她的主?我看这意思,怕是她点了头的。”说罢悄悄指了指房中的云未杳,又笑道:“这世上媒人的事最难,说得好,人家念我一辈子,若说得不好,人家岂不是恨我一辈子?若换作旁人,你看我不接不接!”三娘还要再说,柳嫂子又道:“当初一见那湛相公,我便知道必能喝着未杳女的喜酒,却不想一等竟是两年多。你看他二人,必是两情相悦、情投意合的,你又何必横加阻拦!”
三娘想着云未杳说的话,叹口道:“姑娘父母去得早,好歹也是我照看着长大,婚姻大事不是儿戏,哪有这般匆忙的?此事他若坦荡,我必不会阻拦,如今急匆匆的,我是怕委屈了她。”
柳嫂子笑道:“怎生便不坦荡了?你便放一百个心,湛相公虽办得匆忙,却是一点不马虎。”看三娘依旧一脸担忧之色,遂笑道:“你这点心思我还不懂?当初玲儿出嫁,我跟你如今一样,百般舍不得。只是再舍不得,也是女大当嫁。你看未杳女这年纪,早该嫁人了,蹉跎到如今。再且说了,湛相公这样的人百里挑一,你去哪里找去?我倒巴愿得玲儿嫁个这样的夫婿,偏没那福气。”
三娘笑骂道:“你想得美,他可是我家姑娘看中的!罢了,便如你所说,再是舍不得,迟早也有这一天不是?”一时三娘便也安下心来,竟自为云未杳做了主。因着双方皆是知根底的,虽是按部就班,却也少了许多繁文耨节,一时便要请期了。
湛若水心中早有了主意,道:“我请人看了日子,正月里廿二日诸事皆宜,最是吉利不过,三娘看这日可好?”他想着新春里众家皆有人情往来,且初五是曾赵两家大喜的日子,没理由去扰了人兴头,又不想耽搁久了,廿二日正好,一则众家过完新春正好能歇上一歇,再则日子吉利。
三娘哪会不明白湛若水心思,白了他一眼,也不说话,径自进了云未杳房间,将湛若水定的吉日之期说了,末了又说了自己的忧虑,道:“时间定得如许匆忙,只怕委屈了你。”云未杳听了,只是抿唇一笑,想了想道:“他必不会委屈我,你倒可以放心,我担心的是,他可忙得过来?”
三娘便知云未杳是允了,叹道:“罢啦,不为自己着想,倒为他人盘算,真真是女大不中留。”说罢便出去与湛若水并柳嫂子诸人说了,湛若水直是欣喜若狂,孟飞、封五、秦用皆是与他道贺。湛若水便又命秦用去写请帖,话才出口又道:“不必了,我亲自去写!”
所谓“人逢喜事精神爽”,湛若水也莫过如此,只是让他乐极生悲的是,三娘以定亲男女不宜见面为借口,再不允他与云未杳私自相处。虽在同一个屋檐下,只连着数日,他都未能与云未杳好好说上几句话。云未杳看在眼里,只是暗自好笑,因着三娘皆是维护于她,便只好另寻时机安慰湛若水,让他稍安勿躁罢了。
这日是除夕,三娘一大清早便在厨房忙活,孟飞诸人皆为她做下手。云未杳祭过父母先人后便无事可做,要去厨房帮忙,未几工夫就被三娘赶了出去。湛若水瞅着三娘没有留意,便要去找云未杳说话,不想没说上两句,三娘便从厨房冲了出来,只是冷冷瞅住他。湛若水看她忙虽忙,背后竟似生了双眼睛似的盯住他不放,只能讪讪回了房。
云未杳没有回房,只在院中转悠,看屋角的梅花开得越发精神,便欲折来插瓶。她寻了个小花剪,立在梅树下认真挑选着花枝。好半晌才挑了支中意的,无奈那花枝比细竹子还粗,小小花剪哪里剪得了?云未杳也不着急,只是慢慢地磨,过了好半天时间,才剪下花枝来。她左看右看道:“嗯,还须得好好修剪一番。”当下只立在那里仔细修剪,慢条斯理地将老败花朵和多余枝丫皆修理了去,且又是好半晌工夫,这才抱着花枝回屋。进去时,头略微朝旁侧了侧,偷眼瞟了瞟湛若水,他立在窗边含笑相视。
年夜饭很是丰盛。三娘又拿出珍藏多年的好酒,一开坛,直是酒香四溢,馋得孟飞与封五、秦用直流口水。云未杳向湛若水使了个眼色,湛若水会意,将才坐定的三娘请入了上座。三娘急道:“我哪能入上座?入上座也只能是姑娘,你们以后成了亲,便是你了!”
湛若水笑道:“三娘倒说生疏话了。妹妹拿你做长辈尊重,我自也尊你为长,正当入上座!”
三娘再三推辞,云未杳笑道:“原本家里只有你我两人,倒也省了礼数。如今家里有这许多人口,自然要有个规矩才是。他让你坐,你便坐了,再这般推辞下去,酒菜可都凉了!”
三娘笑道:“正是这个理呢,既讲礼数,所谓尊卑有序,我哪能就入了上座?”
云未杳笑道:“这屋里说来都是患难与共、至亲至近之人,哪来尊卑?便只能论年纪,说来你最长,入上座最是应该。”
秦用道:“三娘,师父与湛相公皆当你是长辈,若你不入上座,他们便不敢坐。他们不敢坐,我们可就惨了!”说罢故意盯着炉中的热酒。
众人只是哈哈大笑,封五过去干脆按下三娘道:“您坐定了,这席才能开!”
三娘笑道:“罢,今日我便斗胆坐一回上座!”
众人皆笑道:“正是这个理。”
坐定后,封五急为众人斟了酒,众人皆各饮下了。酒过三巡,湛若水起身道:“这杯我敬三娘,下生死针的两年多里,我无知无觉,便是一个三岁孩童也能要我的命,好在一应有三娘照料,才有我今日,请!”
三娘也不推辞,与湛若水对饮了,放下酒杯才道:“说到救你,倒不是自夸,头一个功臣必然是我家姑娘,只是封五、秦用、孟飞三人同样功不可没。封五为寻帝台浆,走遍了整个阆山,又与秦用去秦岭山中取回了凤凰髓,孟飞与姑娘去了天狼腹地,差点就死在那里。秦用小子只怕根本没有想到,来阆山只为打听心上人消息,却不想在此虚耗了两年多。”
孟飞与封五被说得很是不好意思,只嘿嘿地笑着。秦用见说到他了,笑道:“三娘切莫这样说,我在此呆了两年,医术竟是大有长进,最是得益!”
封五笑道:“以后等你小子在江湖中闯出名头了,也不用冒秋主之名了!”
众人想起秦用初时冒云未杳之名行走江湖,医术却是半吊子,直是哈哈大笑。秦用也不着恼,吹嘘道:“倒不是我夸,我的医术不敢跟师父比,也不比江湖中一些名医差了。”
封五笑骂道:“你小子就使劲吹牛罢!”
秦用正要嘲笑回去,云未杳笑道:“秦用的医术确实大有长进,堪当名医之谓。”秦用怔了怔,他医术确实较之当年已是不可同日而语,只是与封五争执也有几分虚荣在内,不想云未杳也如此说,又是惊喜,又有几分不敢置信。云未杳遂笑道:“待有了空闲,我将生死针传与你!”秦用直是喜出望外,当下便要磕头,被云未杳拦住了。
众人皆明白“有了空闲”是何意,想着传秦用生死针之期不远,皆齐声道贺,只一直没有说话的孟飞突然道:“姑娘,当心教会徒弟,饿死师父!”众人看孟飞半晌不说话,一说竟很是有趣,皆是哈哈大笑。秦用恼得夹了块肘子放在他碗里,道:“有你求我的那天!”
云未杳但笑不语,三娘笑道:“姑娘的心思我最清楚,她哪里怕教会徒弟,饿死师父,倒巴不得能多些人学会生死针,能多救些人回来,只是举世之间,医术精湛,能传授生死针的人寥寥无几。”
湛若水含笑看了看云未杳,伸手在桌下握了握她的手,云未杳会意,只是垂首笑而不语。湛若水又斟下酒,向封五道:“多谢了,我敬你!”
封五赶紧跳了起来道:“相公莫要多礼,说来都是我该做的。当初若不是相公救我一命,我便活不到今日,又若不是传了轻功,我也没有今日。也是相公不肯认我,若肯认,说来我也应尊声师父。”
湛若水笑道:“哪有应该不应该?当初救你、传你功夫,于我不过举手之劳,当不得你‘师父’之称。你为我奔波,却是倾尽了全力。若你不肯,我也不能强你所难,是以我念你这份情!”
封五也不再客气,与湛若水照饮了。湛若水又复斟了一杯,向秦用道:“秦用,这杯,我敬你!”
秦用本一个劲地吃着菜,不想湛若水也要敬他,起身道:“相公是折煞我了!初次去秦岭,是孟大哥照顾我,第二次去,是封五哥照顾我。说来我是出力最少的!”
孟飞笑道:“话不能这样说。若不是你细心,我只怕错过了都不知道!”
秦用认真道:“你知道便好!”众人皆是大笑。
封五正色道:“我们都是有功夫底子的,难为秦用一介常人,竟能忍耐下来,倒很是教我佩服!”
秦用被封五夸得有些飘飘然,将酒一口饮下,咧嘴笑道:“说来我也是为了我师父,谁让湛相公是她的心上人!”云未杳正盛了汤慢慢喝着,此话一出,差点便要呛着。湛若水忙道:“如何,没事吧?”云未杳赶紧摆了摆手。三娘狠狠瞪了秦用一眼,秦用只封五与孟飞偷偷地笑,对着湛若水挤眉弄眼。
湛若水强忍笑意,装做没听见,斟酒欲敬孟飞。孟飞便知是要敬他了,起身道:“我追随爷有二十多年,爷不要与我客气,客气便是见外了!”说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,湛若水也不多说,也饮下了。
云未杳看他面色微微发红,便也为他盛了碗汤。湛若水不肯喝,只斟好酒,端着酒杯笑看着她。云未杳亦笑看着他,便端起酒杯饮下了。这二人饮酒只是笑,一句话也不说,秦用微微有了些醉意,看左右孟飞与封五皆偷着乐,笑道:“我看这多少有点喝交杯酒的意思!”一句话引得众人哈哈大笑,封五拍着手直道“妙”。
云未杳未及防备,被酒呛得直咳,三娘骂道:“好好吃你的菜、喝你的酒,还没到撒酒疯时候呢!”云未杳遂使劲点头,不想三娘又道:“真到那个时候,让你好好看看,甚么叫喝交杯酒!”孟飞、封五、秦用听出意思来,顿时轰然大笑,越发地猖狂了。
云未杳未料三娘有此一出,咳得越发厉害,急得湛若水忙为她拍背顺气,却也是暗暗偷笑。云未杳脸早红得飞上了霞光,只能借咳嗽遮掩。众人喝得不过瘾,未几又捉对划上了拳,孟飞对上了封五,三娘对上了秦用。一顿年夜饭吃得其乐融融。湛若水看着,眼眶竟有些湿润。自他家被抄,他已有近三十年不知年夜饭的滋味了。云未杳看在眼里,伸手在桌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,湛若水便向她柔柔笑着。
这顿年饭吃了足足一个时辰有余,众人喝得尽兴了方肯罢休。吃罢年饭,秦用等帮着三娘收拾完,便嚷着要放焰火。原来湛若水那日见云未杳放得起劲,又命孟飞去采买了许多。云未杳本想着众人才吃过年饭,一身热络络的不宜出门,哪架得住孟飞诸人的撺掇,无奈只得披衣出门。山下镇上早有人放起焰火来,远远看着很是美丽。
秦用最是性急,嚷道:“他们的哪有我们的好看,赶紧拿出来,让他们开开眼!”孟飞便递了焰火与云未杳,云未杳却摆了摆手道:“你们玩罢,我看着便好!”湛若水颇觉诧异,云未杳袖手笑道:“这焰火要好玩呢,得自己放,好看呢,却得看别人的!今儿我想好好看看,你们玩得尽兴就是!”
封五笑道:“好勒,姑娘且看着罢!”说罢便点了一支,孟飞不甘落后,也点了支“火龙舞”。那火龙舞是可以拿在手中的,孟飞胆子最壮,只是甩来甩去,倒真似一头喷火的龙一般。云未杳看得直是拍手叫好,湛若水便多瞟了她两眼。待孟飞放罢,他也拿了支火龙舞点着,那火焰顿时喷发出来。湛若水足下用了“闲花落”的轻功。焰火在他手中飘忽起落,当真是“翩若惊鸿、婉若游龙”了。火光华彩映着那濯锦之姿,直是风流云散,飘飘欲仙。
封五哈哈笑道:“老孟,相公这是修成了仙的龙,你那道行还不够。”孟飞也不着恼,只嘿嘿地笑着。二十多年来,他第一次不必担心湛若水因用了武功内力而危急性命,心中只有开心的分,哪会与封五计较。
卫三娘已顾不得看焰火,只看湛若水,在云未杳身后叹道:“好一个风流美郎君!”又轻声道:“这是讨你开心呢!”云未杳微微侧首而笑。湛若水连点了好几支,皆不重样,玩得尽兴了才跑向云未杳道:“好看罢?”云未杳深深看了看他道:“好看!”湛若水没有听出她的弦外之意,却促狭地凑近她耳朵道:“我再让孟飞去采买些,咱们成亲那天放,你看个够!”云未杳面色微赤,却也笑着点了点头。
孟飞、封五、秦用玩得不亦乐乎,连着三娘也放了几支玩,直玩得尽兴方罢。因着守岁,众人皆不去睡。为了打发时间,封五回房拿了副牌九出来,三娘笑道:“你怎会有这个?”封五哈哈笑道:“我早备下了,就等今夜!我可先说好了,输的人不许赖账!”三娘挽起袖子道:“老娘玩这个的时候,你们还吃奶呢!摆上!”
封五因着山中岁月难捱,便偷偷备下了牌九,原不敢告之三娘,岂料她竟是个中高手,一时大喜过望,先邀湛若水与云未杳。云未杳无意于此,湛若水便也不肯玩了。封五便拉来了孟飞与秦用,几人很快便斗上了。
云未杳看他四人斗得正酣,正好得空与湛若水说话,便暗向他招了招手,湛若水会意,悄悄去了云未杳房间。房内火笼烧得正旺,上面支了壶茶,煮着黑茶,云未杳招手让他坐下。
云未杳烫了两个白瓷杯,为他斟了一杯酽酽的茶。灯火下的白瓷杯将那茶汤衬得愈发殷红浓艳,带着醇厚的香味。湛若水轻啜一口,柔和浓滑,在心底便赞了一声好。那白瓷杯莹润细腻,灯下流光横溢,不觉多看了两眼,见得杯底落款是为“天光”二字,暗道:倒也相称。
他放下茶杯笑道:“好久不曾与妹妹吃茶了,上一次,大约还是在扬州小园。”云未杳含笑点头,托腮望着湛若水,湛若水亦深深望着她。两人就这般深深对视着,耳中是炭火毕剥声,还有三娘封五诸人赌牌叫喝声,虽无言语,心境是前所未有的松快与安宁。
夜正浓,湛若水与云未杳慢慢吃茶,慢慢闲话。这时,外面天空又是数声炸晌,云未杳轻轻支开一个窗角,原来山下不知谁家又在放焰火。云未杳远远地望着天空明亮的焰火,湛若水也凑近了看。云未杳没有推开他,两人只是轻轻依偎着。
湛若水叹道:“如今山下,必是万家灯火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