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佑二年,春,汴梁皇城,垂拱殿东暖阁。
夜雨敲窗,烛影摇红,将殿内奢华的陈设染上一层幽暗而不安的色调。
御榻之上,赵桓半倚着引枕,身上厚重的明黄锦被也掩不住他形销骨立的憔悴。
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猛然袭来,震得他单薄的肩膀剧烈颤抖。
他慌忙用一方素白丝帕死死捂住嘴,待那令人窒息的呛咳声暂歇,帕心已浸开一片刺目的暗赭,如同雪地中凋零的残梅。
内侍宦官吓得魂飞魄散,跪伏在地,连大气都不敢喘。赵桓无力地挥挥手,屏退了所有人。殿内只剩下他粗重而艰难的喘息声,以及烛火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。
他独自面对案头那叠空白的御用宣纸,上好的徽墨已然研妥,散发出清苦的香气,那支象征至高权力的紫毫笔静搁在青玉笔山上,仿佛一道冰冷而无声的诘问。
他颤抖着伸出手,指尖触及冰凉滑韧的纸面,却如遭火灼般猛地缩回。往事如潮,挟着无尽的悔恨与后怕,汹涌地扑击着他病弱的神智。靖康烽火中汴梁城头的绝望,沧澜舸血战时的惊心动魄,南渡途中风声鹤唳的仓皇… … 那一幕幕危如累卵、几乎倾覆社稷的绝境,是如何一次次化险为夷的?是那个人,总是那个人,陈元晦!如同擎天巨柱,在他最惶惑无措、群臣束手时力挽狂澜。而自己,竟可笑地视那擎天的力量为威胁,被谗言与猜忌蒙蔽,生生将其推开,甚至… … 险些逼死其挚爱的长子!
“守成之主… … 朕连守成都如此艰难… … 昏聩!何其昏聩!” 一声痛苦至极的呻吟从他干裂的唇间挤出。他想起陈太初当年呈上《四海论》时,那字里行间并非挑衅,而是沉痛、焦虑乃至… … 绝望的泣血谏言!是自己被帝王的虚荣和脆弱的自尊蒙蔽了心智,不见泰山,反怨山峦障目。
悔恨如毒蚁啃噬着五脏六腑,引来又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,喉头腥甜翻涌。良久,他喘息稍定,眼中颓唐渐被一种近乎偏执的、绝望中的清明取代。他猛地抓过笔,饱蘸浓墨,仿佛用尽残存的全部气力,笔锋沉重而略显凌乱地落下:
“秦王兄元晦亲启:
朕… … 桓,自知是昏聩无能之人,德不配位,才不堪任,忝居这九五之尊,以致有今日山穷水尽之困局。近来病中独处,追思往事,自靖康以来,哪一次滔天危机,不是赖兄之力挽狂澜?沧澜舸血战、孤身入敌营、平定西夏、开拓海路、充盈国库… … 桩桩件件,皆赖兄台砥柱中流。自兄负气远走,朝纲日渐紊乱,府库日益空虚,边陲烽烟再起,内外交困,这一切皆是桓猜忌贤能、独断专行之过。如今病体支离,日夜咳血,始知独木难支将倾之大厦,空揽权柄而无治国之能,实乃取祸之道,非安邦之策。
兄昔日所上《四海论》,字字珠玑,实乃救国济民之良方,桓昔日蔽于私心,狭隘昏聩,未能采纳,如今追悔莫及。万望兄念在天下苍生黎庶,念在太祖太宗创下之江山社稷存续之难,不弃桓之愚顽昏聩,赐教于万一。关于立宪共治之事,朕… … 桓愿遵从兄之倡议,只盼兄… … 能返朝主理大局… …”
笔锋至此,剧烈颤抖,一滴墨污晕染开来。那“立宪”二字,重若千钧,几乎抽空他全部气力。他最终未能写下“返朝”之恳求,深知自己已无任何颜面再作此请。这已非君王诏书,而是一封… … 罪己书,一份绝望中的… … 投名状。写罢,他虚脱般瘫软下去,冷汗浸透重衣。
同是此春,鄂州军营,岳飞帅帐。
长江的湿冷水汽浸润着旌旗与甲胄,夜风带来远处军营操练士卒隐约的呼喝与金铁交击之声。油灯下,岳飞卸去沉重甲胄,只着一身暗青色常服,眉峰紧锁如川,古铜色的面庞在跳动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凝重。他面对案上铺开的信笺,久久未能落笔,紧握的拳头上青筋微凸。
他脑海中闪过无数鲜活的画面:十二岁时,家贫如洗,那个青衫磊落、目光睿智的太学生陈元晦,如何找到蜷缩在破庙角落的他,不仅赠他衣食,更力排众议将他引荐给周侗恩师,彻底改变了他一生的轨迹;父母在开德府得到陈家无微不至的安置,安享晚年,父亲常念叨陈家的恩德;沙场之上,与陈大哥并肩浴血,生死相托,荡平西夏,光复河山… … 恩义如山,重于泰山!